抵达

小学放学回家，要穿过隔壁师范中专的校园，通常我会走体育楼和音乐楼之间一条隐秘的小路，看得到琴房里有人弹琴。一般情况下，当我走到音乐楼正门，准备走下阶梯的时候，音乐楼上方的大喇叭就会响起。中午十二点的校园广播开始了。

 

椰子树覆盖的校道上穿行着刚放学的师范生们。手里抱着书本，提着热水壶和饭缸子，仨俩成群有说有笑。空气中飘着午饭的香气，老歌的声音，还有青春的活力。饥饿感被这一切给消减了不少，要不是想着赶紧回家看动画片，我大概会在椰林路上徘徊驻足良久。我仔细听着广播里被压得扁扁的方言腔普通话，努力辨认着“校园来稿”环节里的内容。

 

初中时看《十七岁不哭》，记得杨雨凌乐心简宁和雷蒙他们组了一个校广播站。她们念席慕蓉（抑或舒婷）的诗，还发表一些成长宣言，说明天会更好，自己会更加自律和懂得选择。后来在看《2521》的时候，也看到类似的校广播站情节。都是穿着白色的校服，在广播站的录制间里，说一些青春愁肠，发表一些鼓舞人心的演讲。班长池升琬还在网络上开创了个人电台，作为乖乖女尖子生的她，也会控诉校园里的不合理事件，质疑教育制度的合理性。他们发出的声音，鼓舞到了许多人。在听到有人和你也遭遇着同样的不幸之时，在知道有人为你发声、向权力发出诘问时，青春里的残酷和孤独，似乎也得到些许安放。至少，你知道你并不孤单，世间还有一处电波织成的温柔乡。

 

忘了是什么时候拥有的第一台收音机，巴掌大小，德生牌的。只知道是中学时（大概率是为了学英语），午睡前会听一听广播剧，然后就调到VOA听点新闻。抽出天线，拨动按钮的时候，身子都会蜷起来一点，心跳快起来，耳朵凑上去，生怕错过了正确的调频，毫厘之差都无法清楚听到。

 

大学时有一次和不太熟的舍友聊天，两人一点点互相试探，到了某个彼此都确认的点，就迅速交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私藏，像是某种准入机制。她向我推荐了她一直听的一个电台“放肆幻听”，便在电脑上给我打开电台页面，男主持人的声音很优美，是标准的广播文艺腔，这是一档音乐节目，每期一个主题，系统地介绍某个歌手，或是某类歌曲。后来毕业我们再也没联系。这个电台，我偶尔还会去找来听。（在豆瓣上也有）

 

前段时间刷到一条新闻，说一位远在日本的无线电爱好者，收到了来自浙江台州市新闻综合频道的广播信号，并把这次收听刻录在了CD上，随信寄到台州电台，希望获得一份收听证明。FM调频广播一般仅能传播100公里，而身处1200公里之外的广岛老人，竟然也收到了，原因是大气电离层中偶然出现的特殊气象，让这原本只能覆盖台州9个县市区的信号，搭载着空气和云层，去到了遥远的地方。这样浪漫的故事，让我想到丧尸末日片里的人，躲在废墟里，拧开无线电，小心翼翼拨弄着按钮，努力捕获一丝生存的希望，听到别人的声音，知道这个地球上还有别的人类存在。每次人类向太空中发射探测器的时候，都会装载一些来自地球的声音，希望能被地外文明听到，求证茫茫宇宙中，地球人是不是唯一的生命，我们是不是lonely planet.

 

声音恐怕最难以保存和流传的东西了。河姆渡的陶器里，能提取出那个时期的元素，但你无法得知那时候的人们是说什么话的。李白的真迹里，能够看出诗仙风骨，却永远无法知道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是说四川话么？我也好奇玛雅人祭祀时会唱什么歌？古希腊先贤们辩论时是个什么场面【古早版奇葩说？直到留声机的发明，才让很多人的声音被保留。连我们历史课本上学到的铁血宰相俾斯麦，他的声音都有，是1889年10月在汉堡附近的城堡用爱迪生留声机记录的。那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声音。

 

有一日独自出门散步，天色将晚，路上空无一人。我走得很慢，整个人像是被裹在一匹浓稠的墨蓝丝绸里。突然天空中传来了一阵清亮的雁鸣，像锋利的裁缝剪把夜色划拉开来。它们从我头顶上经过，几乎伸手可得，声音由远及近，又飘扬开来，消失在远处，那里肯定是温暖的南方吧。我立定在原地，像是得到了什么启示和鼓舞，久久不能回神。搞得我都很想变成鸟，和它们一起飞，或者它们肯驮我一程也好，把我带离此地。听说鸟儿们在夜航的时候，靠的是自身的某种磁感应蛋白和地球磁场的关系，犹如天然的导航系统，所以它们即使没有google map也能够跨越半个地球迁徙过冬。

 

广播给了我两种截然相反但又高度一致的感受：它关乎一种抵达。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广播，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经过没有听见，只有你听到了那段旋律而想起某件往事某个故人或就单纯地被打动，它独独和我发生了关联，它抵达了我；在午夜孤枕难眠之时，拧开收音机听到情感热线里别人分享的故事，点开播客听到其他个体的时代呐喊，你又觉得你和所有船上的人在此刻合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我抵达了它。

 

做内容创作和表达，只要你放到了网络上，它就会遭受审视和批判，当然也会获得共鸣和肯定。人们很喜欢用一个词“同频”（现在进化到“同温层”），说的就是那些和你、你的表达能产生共振的同路人。

 

网络时代带来了远方的连接，我的人生伴侣，我的几位密友，全都是通过网络获得的——对于胆小的我，这应该是获取心灵连接的最安全有效的途径了。

 

这么多年一直用文字和摄影（包括视频）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发出“信号”，如今又拓展到了音频的形式，真是有点激动和惶恐，像是又剥掉了自己的一层壳，展露出更多的面相，更加赤裸真实地面对世界，要是没有友邻的支持和合作，我想必也没胆量和信心来做这件事。谢谢你：）

 

做播客不仅让我多了一个表达的形式，更像是拥有了一份同频。如今这个割裂和分离的时代，我们连和身边人的沟通都十分困难，更遑论获得理解和认同。即使不是为了获得理解和认同，我们也依然应该表达、说话、发声，其目的在于识别彼此。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确定这世界上跟我一样的人还存在，世间还有心灵的回响。

 

相信总有一条电波会抵达，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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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饭之交EP01-从德国“切糕”到饭桌上的“一人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