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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dy Blue

by Lan

 
一,

 

先从他们第二次见面说起。

“你一看就是南方来的女孩子。”蓝月宁和来接她的人刚碰上头,就听到这句话。

的确,蓝月宁个头不高,皮肤虽不是小麦色,但比起周围这些本地女孩也深了两个色号。戴着垂到肩头的银穗子耳环,一条拼接撞色亚麻阔腿裤,头发挽成髻随意匐在头顶。这身打扮,在七月底炎热又灰暗的山西大同街头,是挺扎眼,何况她还背着一个几乎和她同高的登山包。

这个点正是下班晚高峰,他们一行三人挤上了双层公交。

“你是马老师的女朋友么?”这问题来自另一位接站的女孩。蓝月宁抓着扶手,背包在两腿间,躲避着乘客的汗味和推搡,“不是。就是朋友。”她堆起一个外交辞令般的笑容答道。

并非刻意隐瞒,早在这次见面之前,她和马洛就约定好了,两个人只是作为旅伴一起度过一个夏天。

“马老师本要亲自来接你的。可惜他今天临时被叫去代课了,就让我们俩来接你,还交代我们要实时给他发短信报告。”白净女孩捏着手机摇晃着,挂件小铃铛叮当作响,“我刚给他发了一条,告诉他我们已经坐上公交车了。他过一会儿就该下课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八卦女孩凑过来继续追问。“在学校里。”蓝月宁这次倒是隐去了一些事实。“哦。”八卦女孩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明显吃到了半碗闭门羹。

公车到站。有颗光秃的脑袋,像平原上长出一座丘陵,从缓缓移动的车窗里出现。这番风景并没有唤起蓝月宁半点欣赏的兴趣,旅游宣传册上的色泽亮丽角度开阔的景区照片,到实地看见,原来是这样灰扑扑破落落的。这种失望,和她第一次见到马洛时的失望有增无减。

白净女孩朝车窗外激动地挥手,马洛笑着伸出手回应,边往公车后方的出口挪步,顺手指了指车门示意她。白净女孩点点头,帮蓝月宁扛起背包,半拖半拽在下车的人流里挤出去。马洛接住背包,没让它沾地,半蹲着麻利地背到了自己身上。他后脑勺仅存的那圈头发刚染过,像大衣的假毛领子。

“任务完成了,把你交给马老师了!”白净女孩的手都被勒出了红印子。

 “see you tomorrow!”八卦女孩对马洛挤了挤眼。

蓝月宁跟在马洛后面,穿过小巷。地上有些积水,黑乎乎的,零食包装袋闪着不可回收的银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鼻腔里充盈着煤灰味。树见不着几棵。行人手上提着红色塑料袋,一团团的鲜切面卧在里头。蓝月宁觉得饿了,除了早上在北京火车站吃了个面包,这一天她就没吃顿正经饭。绿皮火车上的快餐是一大盆肉菜混炒的杂菜,色泽气味都让她没胃口。

憋了一下午,她看到马洛的公寓里有只干净的马桶,赶紧坐上去。马洛忙碌的身影从关不严实的塑料门缝里透过来。他正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食物摆在桌子上。

她想起她帮马洛租的第一个房间。只有蹲坑,没有马桶。还要和人合用。那个卫生间就在马洛房间隔壁,冲水声震天响,有人起夜,上大号还是小号,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房间,会是她第一次交出童贞的地方。

南方没有暖气,房东也没有提供全套床品。马洛带的行李不多,有一床轻薄的羽绒睡袋,一个人钻进去像蚕宝宝一样,既可以当褥子又可以当被子。要是蓝月宁留宿,马洛便把睡袋拉链打开,平铺成一床双人毯。蓝月宁不大愿意去去马洛的住处过夜,除了被子太薄,就是她不愿和别的男生一起共用厕所。那些个早晨,她都匆匆离开,骑车回校园冲到宿舍里上厕所。可圣诞节过后的一个早晨,她第一次用了合租房的卫生间。她拿纸巾蘸了点水,试图擦掉下体附着的一股橡胶味。时间快来不及,不能回宿舍洗漱了。今早的公共课老师要点名,一大早班长就发信息给全班同学务必出勤。她连冲了三次水,把所有的污秽都冲进下水道。

她回到房间,只见光着身子的马洛正在拿纸巾包裹住软塌塌的安全套。用食指在开口处打了个结。马洛送给蓝月宁的雅马哈民谣吉他靠在床边,和他的萨克斯盒子一起。崭新的琴弦还没被摸过几下。蓝月宁穿上鞋子和外套,背对着马洛,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和他凸出的肚子。刚在她身体里停留试探过的那根魔杖,此刻像失去了魔力,只是一根朽木。隔壁卫生间里有人在气壮山河地小便,蓝月宁趁机叮嘱马洛,让他把用过的安全套丢弃在小区的公共垃圾桶里,不要丢到卫生间的纸篓里,并且要趁没人看的时候再丢。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她那日清晨六点突然叫醒马洛,要求他和她做爱一样,完全是布置任务的口吻。这也就是去年的事,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

如今这个公寓,除了有马桶,其他的设置并不比上个地方好。马洛依然与人合租,他在暑期英语班教课,学校负责人给他和另一位老师安排了一套自己家刚买来还没来得及装修的毛坯房住下。餐桌上挂着一盏赤裸的灯泡,瓦数不高。马洛站在灯下,头顶被照得更亮了。蓝月宁抓起盘子里的糖三角就往嘴里送。马洛一直看着她,笑而不语,蓝色的眼眸像要滴出来的海水。这是他唯一让蓝月宁着迷的外貌。

马洛的手机响了,他跟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严肃地扯了半天,愤愤然挂掉,“啊,这个不靠谱的凯!我真是受够了。”边说边套上一件新衣服,转身对蓝月宁说,“抱歉,凯在外面吃饭喝酒喝多了,晚课没办法上,让我去代课。学生们都到齐了,在教室里等着。负责人很着急,让我赶紧去。”

蓝月宁进到马洛的房间,这次中国行,他又带了一个睡袋,不过变成了夏季轻薄款,一块透气性很好的速干布。崭新的淡蓝色。她将要在这个屋里和马洛度过一周,等他的暑期教职到期,两人再一起南下。

洗澡出来,她换上了一条长T睡裙,里面什么也没穿。大同的夏天,竟比南方老家还要闷热。躺下来,马洛的枕头上有他的味道,蓝月宁认得出。她喷了点上次马洛送她的香水,倩碧的happy heart,小小一支旅行装,还没用完。有西瓜和青草的味道,她喷在胸口。脖颈的汗珠顺流而下,宛如溪流经过山涧,拂过她的双峰。

气味总是连接着记忆,她一下子就回到了他们首次亲密接触的那个傍晚,在即将关门的植物园里一个僻静角落的亭廊,四下无人,有些虫鸣而已,夹竹桃零星两三朵开在枝头。这是种有毒的花,小时候大人总告诫她,千万别去摘。蓝月宁像被晚秋的副热带高压激起情欲的小兽,一下子就坐到正靠着石柱休息的马洛腿上,双臂环住他,像台风过境席卷一切,横扫马洛的领地。马洛的大手在蓝月宁的黑色内衣里游走,双唇搅动出另一场风暴。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清甜的。她看到了他的胡茬,新长出来的,灰白色,跟那几朵花期将过的夹竹桃颜色一样。

蓝月宁蜷在马洛床上睡过去了,头发还湿漉漉的。唇齿间残留着流心红糖馅儿的甜。

迷糊中她搂住正低头朝她吻下来的马洛。像黑夜来临,笼罩着整个大地。夏夜的交欢,除了汗水,还有泪水。马洛抱着蓝月宁年轻而饱满的身体,像啃食一只恰到好处的西瓜,刀尖轻轻一碰就迸裂开,里面有养分充足的汁水,直接而奔放的香气,阳光慷慨地给予它生命力。马洛捧着她,像是造物主给他送来的过于美好的一件礼物。他想要全部占有它,享用它,又怕它消失不见。他在耳边对她说,“I love you.”

没有缱绻缠绕的温存,蓝月宁默不作声。马洛好像已经习惯了。在他们第一次交付肉体的那个早晨,他看到蓝月宁从卫生间出来,飞快穿好衣服,着急离开,一直背对着他,嘴里喃喃着,“我要迟到了。我必须走了。”他以为一个女孩子在刚获得了此生第一次性经验之后,会沉溺回味半天,起码会对给她带来这次体验的那个人表示些什么。然而她只是着急离开。

* * *

马洛不知道怎么才能撼动她。在他们网聊十个月后,他就决定来中国找她。在她学校的留学生部注册了短期汉语入门班。蓝月宁帮他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到达的那天,蓝月宁和房东之一,她学校的大四男生,一起去机场接他。房东男生非常热情带着马洛熟悉校园环境和小区附近的设置,给他买了校门口的糖葫芦,告诉他这是Chinese specialty. 还在煲仔饭店请他吃了午餐,交待不要放荤油。马洛吃蛋奶素,房东乔伊(以老友记Joey来命名)把这些注意事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还特意不上课,全程陪马洛。马洛礼貌地回应着乔伊的一切地主之谊,眼神一直在寻找蓝月宁,她不怎么看他,他以为是她害羞。

蓝月宁的失望持续了一整天,吃煲仔饭的时候,连锅巴都没心思撬起来,剩了一大半。得亏乔伊的过分热情,某种程度上帮她挡住了排山倒海般的幻灭。其实也不全是失望,她还是有一丝开心,有人会因为喜欢她而不远万里来找她。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表白过,一直都是她暗恋别人。兴起网络聊天后,她在网上认识了不少人,单纯聊天,在兴趣相投的前提下说东道西,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陌生人,那段日子,大家都在互联网的黄金时代里享受着各种奇妙情缘带来的神奇体验。同宿舍的女生逃课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和网友见面,去对方的学校赏樱,回来整个人都像是被重新发酵过的面包,有股成熟的麦子香气。

蓝月宁和马洛的相识纯属偶然,她刚开始用Skype这个国际聊天软件,只要点击国家和语言,就能找到一大串名单,再随机点进头像,发起聊天邀请。Mr. Mr是马洛的网名,她是怀着练习英语的目的来找到他的。聊了一段时间,她才知道他的名字缩写是M.R. “马洛·瑞蓝”,来自挪威。偶尔他会用语音聊天,蓝月宁打字回复。她被他的声音给迷住了。就像今晚他在她耳边说I love you时,她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涟漪,只听声音的话。马洛的英语没有半点口音,后来他才说他是美国人,是挪威人的第三代移民,他在青年时期决定回到祖辈生活的地方寻根,按照家谱真的找到了那个以他家族姓氏命名的小镇,在挪威的峡湾旁。他在爵士乐队里担任萨克斯风手,有演出就去,平时做些零散活计,一会儿是口香糖工厂的工人,一会儿是屋顶刷漆的粉刷匠,还接单制作网页和简单的动画片。有过几个固定的伴侣,但从没结过婚。平日靠骑车和徒步出行。每日打坐冥想。用醋和小苏打来做清洁剂,房顶装了太阳能板,在日照少得可怜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用尽全力做着环保之事。活得像嬉皮士。这一切都让蓝月宁着迷,他的人生故事,他温柔又有力的声音,他从挪威寄来的明信片,都沾染着北国冰川的气味,凛冽而纯度极高的氧气,庞大而坚定的——像她幻想中最美的初恋那样。

马洛会给蓝月宁吹萨克斯。她对这个乐器的认识,停留在电视台的配乐散文诗。中午无人观看的电视节目里的配乐,商场的背景音乐,或者天气预报的前奏,是一种陈旧的调子。他们有时会玩一个游戏,她说一个单词,马洛在另一头即兴演奏。她喜欢的是吉他,一个穿着白衬衣弹着吉他唱着民谣的少年,才是二十岁蓝月宁的梦中情人。

当看到马洛从国际到达处出来的那一刻,蓝月宁就听到了坍塌声,巨大的冰川断裂时发出的哀怨。他们没有正式确定关系。心照不宣的暧昧,在见面的这一刻都挥发掉了。她一直都知道马洛整整比她大三十岁。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十分在意这个年龄差。他给了蓝月宁一个拥抱。 马洛的脸庞精心打理过,没有一丝胡茬,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长途飞行的机舱味。淡黄色亚麻衬衫有些褶皱,深色牛仔裤和一双黑色帆布鞋搭配得正好,看起来不像是五十岁。蓝月宁想起管理课的曹教授,那个会掏出纸巾擦去头顶的汗,白色短袖衬衣里穿着白色打底汗衫,从来不会使用香水或止汗露的秃头男人,也是五十岁。

他们互相交换过照片,蓝月宁有心理准备。他也没有刻意隐瞒,还很用心染了头发,剃了胡子,很坦然没有戴帽子。她在心里换算着年龄,自己的爸爸,都比马洛小八岁。而且也不秃头,没有啤酒肚。蓝月宁钱包里照片上的爸爸,抱着篮球,穿着厂里统一发的运动背心,胸前挂着奖牌,意气风发,一头浓密的秀发,蓝月宁笔直粗壮的黑发就是遗传自他。爸爸要是还在世,现在才刚四十刚出头。

直到晚上蓝月宁从选修课下课了,他才真正有机会在操场边见到她。在操场上散步,马洛拉起蓝月宁的手,说这是第一次他真正单独有机会和她在一起。你真漂亮,我喜欢你。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

* * *

“你不饿么?”蓝月宁没有回应马洛的i love you.而是问马洛他饿不饿。

“饿。但我更想这样抱着你。”马洛又抱紧了蓝月宁一点。

饭厅里有动静,应该是室友回来了。马洛穿好衣服,确认蓝月宁也穿上了睡衣,打开房间门。

“马洛my man, 今晚真是谢谢你saved my ass!”听声音这人酒还没醒,“马洛,你告诉我这房子是不是在转圈圈?你也在转圈圈,哈哈哈。”

“凯,你喝醉了,房子没在转,我也没在转,是你的头在转。”马洛提高了声音,“你真的要少碰那些东西,一瓶一瓶下去,没个数儿。”

“这些本地的白酒真的,啊,you know!”室友咂了咂嘴,还沉浸在中国白酒的美味里。

“你知道我今天有朋友要来,已经排好了课,你还去喝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给你擦屁股了。”

“relax. 马洛你真的该试试这些酒。帮助你放松,别老这么正经。”

“你最好给我清醒清醒,注意一下言行,我屋里有客人。”马洛的手指着半掩着的门,蓝月宁看到那只刚在她身体上摩挲的手掌。

“你听起来越来越像我爸了……”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楼下有人娶亲,在放鞭炮,整个单元楼都被震得山响,吵得人心烦。马洛在地板上盘着腿进行他的晨间冥想。蓝月宁去上厕所,路过凯的房间,听到一句shit和关窗户的声音。

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蓝月宁从屋里出来,看见凯穿着一条金色的拳击裤,拉开冰箱找水喝。“啊,你就是Marlow’s girl!”他拧开一瓶矿泉水,两口喝下去半瓶。蓝月宁和马洛正准备出门去采买一些食物,马洛邀请了昨天去接蓝月宁的那两位女生来吃晚饭。

等到他们下午回来,那双像舰艇一样停靠在玄关的篮球鞋不见了,凯肯定又出门了。白净女孩用搪瓷缸装了个炖菜,用毛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到桌上还温热。八卦女孩从熟食店打包了一些卤豆干和花生米。蓝月宁做了番茄炒鸡蛋和拍黄瓜。马洛弄了一盘花生酱拌面条,上次来中国时他在学校门口沙县小吃店里最爱点的一道菜,被他奉为人间美味。

晚上快十点了,公寓的主人,也就是马洛的雇主出现在楼下,马洛下去把她迎上来。她自我介绍叫艾拉,看上去四十出头,戴着红框眼镜,和蓝月宁客套寒暄过后,拿出一份本地报纸递给马洛,“印出来了,他们今天刚发的,我给你拿了一份过来。”上面有条豆腐块大小的报道,马洛被一群学生围着,标题是迎奥运学英语,暑期外教班欢声笑语。黑白照片上的马洛,穿着条纹polo衫,这又让蓝月宁想到了曹教授。

“你这样出来,你父母知道么?”艾拉用中文问蓝月宁。

“啊?”蓝月宁放下报纸,满脸疑惑。

“你父母不担心你么?”艾拉皱着眉头又重新问了一遍。

“不担心。”蓝月宁镇定地回应。

“哦……那他们见过老马么?”

“没有。这是我的事情。他们管不着。”

“那你挺独立自主的。”艾拉手上还抓着串钥匙,想必她可以随时开门进来,像宿管大妈一样查房。

“我都二十一岁了。”

“哈哈哈,你们英文好的女孩子脑袋也挺西化的,自由民主一套套的,十八岁以后就飞出去了,父母都管不了你们。”艾拉看了眼凯的房间,转头过来说,“那个黑人老师,也是有个中国女朋友,个头跟你差不多,每周末从北京过来找他,也是个大学生。很开放。”

马洛送走了艾拉,上楼来刚关上门,蓝月宁就朝他扑去,揪住衣领,把他一个堂堂一米八八的大个子拉到自己一米五八的嘴边,咬了一口他的耳垂。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她来发动攻势,占领先机,犹如领军杀敌的女将军。马洛无力招架,只能顺势迎上去。蓝月宁仿佛是在向艾拉宣战,用自己青春的身体和自由的情爱来回应她。马洛顺着她的步伐,把她贴在墙上。今天她穿了条碎花半身裙,被马洛推到大腿根部,她像无尾熊缠着桉树那样把腿环在马洛的腰间。马洛臣服地把头埋在她怀里。她尽量不去碰他的头,而是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像骑马时抓住缰绳,她的身子上下起伏,马洛一转身,把她抱进房间。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样。”马洛边抬着她的双腿边说。

她第一次体会到高潮就是这个姿势,在老家的房间里。上个寒假蓝月宁把马洛带回家,谎称他是学校的外教,假期来旅游,她给他当向导。那天他们趁着蓝月宁她妈出门去晨练买菜的空隙,把门反锁,拉上窗帘,先是在饭桌上,马洛有所顾忌,蓝月宁偏偏就要,她也是这样咬了一口马洛,然后把马洛的右手揪过来按到自己的胸上。也就是在饭桌上,昨天吃饭时她妈批评她不要穿有厚实海绵胸垫的内衣,特别是有男人在场的时候,把胸撑大了(75B的胸),是要勾引男人么。还说吃饭时坐着两腿要闭紧,膝盖往同一个方向偏,不要敞开对着对面的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妈特意用老家方言,怕马洛听得懂。“还有啊,外国人脏,艾滋病什么的。”马洛虽然听不懂她妈的话,能感受到母女之间对话的微妙氛围,还有蓝月宁从桌子底下悄悄伸过来的脚,她涂了蓝色的指甲油,他只是乖乖低头吃饭。

她妈在计生站工作,每年都要往家搬几盒单位分发的计生用品,塞在衣柜里。旁边的樟脑球越来越小都挥发掉了,那几盒过期的橡胶套子却从未打开,一个寡妇也用不上。听说蓝月宁寒假要带个外国男人回来,还要来家里住,赶紧打钱过去让她买机票,不要买火车票,“火车车厢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特别是卧铺车。坐飞机最好,光天化日的,他不敢乱来。”

自从小学蓝月宁的爸爸去世后,她妈妈一直严防死守限制她和男生接触。初一她月经初潮,把她妈吓得够呛,找到班主任说不要给蓝月宁安排男同学当同桌。高中有次体育课扭到脚,听说是被男同学背到校医室的,她妈立马打电话问班主任那个男生的姓名以及他的成绩和在校表现。校服的裙子下面一定要穿一层紧身裤,男同学坐过的课桌椅不要立刻坐上去。她在生物课本上学过,动物的生殖方式,不是像植物那样,风吹一吹,蜜蜂飞一飞,花粉找到了花蕊,就能完成受精。高三时邻居家的亲戚从马来西亚回国探亲,有个表叔,人称阿麦,四十岁,不会说中文,只会说英文,蓝月宁被邻居叫去当翻译,她妈也跟着去,拿了一些马来特产,和邻居大妈边吃椰子糖边聊天,看着蓝月宁和阿麦互动。从邻居家出来没走两步,她妈就对她说:“要不你跟阿麦结婚算了,又听得懂他说话,他看着也很衬托,家里是做汽车进口生意的,我听老杨说他家在当地都垄断了丰田车的买卖,你跟着他,生活肯定不会差。你嫁过去,我和杨阿姨还可以一起去看你们,顺便出国游。”她妈连她和男生同桌都害怕被怀孕,现在却急着给她安排了一桩婚事。

马洛把蓝月宁的睡衣剥开,两朵乳晕像吃杨梅留在皮肤上的汁液,淡淡的豆沙红。她用双手杵着身体,把自己像一块博物馆里的石碑一样展示,供马洛仔细端详每一处笔锋和墨色。“把我抱起来。”她命令马洛,马洛就像今晚这样,抵住她,往墙上紧紧贴。蓝月宁想象着要是他妈也在场,她会怎么给她表演。顿时来了劲儿,抓着马洛的肩头,掐出红印子,命令他再用力些。马洛听到蓝月宁不断重复地说take me take me.像是演奏时灵感突袭,即兴吹出了绝妙的曲子,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狂舞,喷射着金光。他用他萨克斯风手灵活而有力的指头触摸着蓝月宁二十岁的身体。他们从饭桌一直到她闺房,和时间赛跑,与危险为伴,提防着随时会回家的攒了一柜子避孕套的寡妇妈,兴致如火山熔岩般热烈。

这次再来中国,马洛没有提前告诉蓝月宁。他们第一次分开后,回到朋友身份,维持着不温不火的网络联系。蓝月宁暑假要回家之前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的信息:hi lady blue,你的夏天有什么安排么?整个八月我计划进行一次火车旅行,沿着南北铁路线。你有兴趣一起么?你的MrMr.

马洛找了个暑期教英语的工作,工作地点在大同。据他说,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在北京的离异中年女性,有个要读大学的儿子,准备移民出国。他在北京停留过一周,就在这个女人家里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关系。蓝月宁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充满嫉妒。她来不及分辨故事的真伪,马洛也得知她的软肋在何处。这不,今晚她这番主动。蓝月宁急于重夺主权,加上被艾拉那一番盘问,更为恼怒,全部发泄在马洛身上。直到马洛缴械投降,蓝月宁还不肯罢休。她体会到身体和感情可以分开行事。她可以用自己纷纷的情欲摧毁堤岸,然后带来洪水,吞噬掉一切。

 

二,

 

日常生活和惯常轨迹之外营造出来的时空,像是悬浮在现实重力之上的一块安全飞地,让人可以纵情恣意。他们不停地游走,不停地做爱,如同那个夏天举办的世界杯,酒神向大地泼洒了狂欢,总有人在深夜里叫喊。一浪高过一浪。他们看了石窟,爬了悬空寺。在西安停了两天,然后在五台山住了几日,又去了平遥。

在平遥客栈对面,有个废弃的戏台。晚上有个神志不正的人会在台上手舞足蹈自言自语。蓝月宁坐在门槛上,就一直看着那个疯子,她见过他,后脑勺有个大大的疤。她手洗了两个人的衣物,晾到院子里。只剩一套内衣裤还是干净的,她回到房间就干脆脱光了。马洛取来宝丽来相机,说要给她拍照。她披着头发,左右摇晃,学着成熟女人的样子,摆一些造型。马洛开了闪光灯,按了几张。有一张蓝月宁把双腿交叉放在胸前,头发遮着一半脸。“像yoko!”马洛拿着底片在空中甩了几下,显影出现。

“披头士是你的偶像么?”蓝月宁从马洛的包里翻出一件T恤套在身上。

“不算吧。不过他们是我们那一代人的精神指引。”马洛把刚才那几张宝丽来照片都放到一个盒子里,用笔写上日期。蓝月宁用中文写了平遥、永盛庆。

“你们那代……是不是垮掉的一代?”

“不完全正确。应该说是嬉皮士。我的青少年时代,正是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运动兴旺之时。”

“你都做过什么嬉皮士的事情呢?”

“公路旅行啊,竖个大拇指就能搭便车。还有留长发,你没看到我原来头发到腰间那么长。”马洛用手比了比。

蓝月宁想到要是马洛还留着长发,头顶的那片秃顶会像清朝人一样,便不敢往下想。

“我就是那时候决定吃素的,一开始吃全素,任何动物制品都不碰。后来我生病生得厉害,医生说要吃一些动物蛋白,我就重新又开始吃蛋和乳制品,极其偶尔也吃野生的鱼,你知道,挪威的三文鱼,是无法拒绝的。”

“你也是那时候决定要去挪威么?”

“差不多。我一开始想效仿身边很多人,去印度禅修,练习瑜伽。那时候我已经拿到了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录取,但我没钱。我妈妈那时候刚结婚,嫁给了她的第四任丈夫。我们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刚成年,不能再用家长的钱了。我就找到了我爸,你知道么,我的名字和我爸的名字是一样的,他是老马洛,我是小马洛。他那时候已经开始频繁往返于挪威和美国之间,做些小生意。他问我愿不愿意试试,去我们的故国生活。谁知这一去,三十年。”

蓝月宁想到自己的十八岁,也就是前两年的事情。埋头在卷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人生目标只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人生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高考是唯一的出路。马洛的故事不仅仅是用异邦的语言讲述的传奇见闻,更像是标准答案之外的第二种可能性,河流的第三岸。

在阳朔,他们坐竹筏,马洛主动要求划一段,让船夫坐到他的位置上。他不买小贩兜售的花环,自己在路边搜罗了些野草野花,编了一个给蓝月宁戴上。晚上去到一个酒吧,他直接跳上台,和鼓手吉他手们比划商量了半天,弄到了一个solo的机会,对着台下的听众说,这首歌,献给一个女生,我叫她lady blue. 蓝月宁打开相机录像,她实在不好意思面对这样的公开示爱,全程举着相机挡住脸。至于马洛演奏了什么曲子,她没听进去。

马洛去超市买啤酒,她在路边抽烟。马洛不喜欢她这样,把剩下的一包烟夺过来丢掉。蓝月宁继续抽着剩下的半根烟,她其实根本不享受烟草味,她只是享受看见马洛被她弄生气的样子。

“你以为这样的你很酷,在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为所欲为,做着出格的事情,你享受这种非日常带来的快感。”

“你是说我们之间的性爱么?那些快感。”蓝月宁吐出一团烟雾后对马洛说,午夜的阳朔西街依然热闹。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不只是这个。”马洛认真或者生气的时候,眼睛就会变得特别蓝。

“那请你不要管我。”

马洛把她没抽完的半支烟 扔到了刚喝了两口的啤酒瓶里。

“你现在可以喝薄荷烟草味的啤酒了。Cheers!” 蓝月宁头也不回朝旅馆走。有点懊丧地开始流泪。

马洛随后进来,把购物袋甩到床上,啤酒已被他扔掉。他从后面推倒蓝月宁,从购物袋里翻找出刚在超市买的安全套,是蓝月宁从未试过的螺旋纹路。不知道是这股奇怪的怒气,还是薄薄的橡胶上凸起的几圈螺旋,抑或是仲夏夜的溽热,他们从未如此沉浸,马洛难得喊了出来。蓝月宁想起《情人》里那个愤怒的富家中国少爷,把他年轻的法国情人压在身下,汗涔涔地释放着压抑和委屈。她了解到人们所说的小小的死亡是何种滋味,坐在火山口看彤红的岩浆,想要跳下去。他们一起洗了澡,在莲蓬头下奋力接吻,舌头像蛇信子一样缠绕。汗水灰尘以及烟草酒精沾染过的身体肌肤,携带着两具躯体生物信息的体液,混在香皂泡沫里,朝着下水道流去,漾起灰白色的波纹,像牛奶要沸腾前结起的奶皮。

在来和马洛会合结伴旅行前,蓝月宁独自留校一个月,不想回家。宿舍里只剩她一个人,风扇24小时都在转动,她把地板拖干净可以光脚在宿舍里走。听王菲的歌,整夜整夜循环播放《乘客》。后来的旅途中也一直在听,她分享给马洛,马洛说听起来很熟悉,搜寻了一番,找到原曲《going home》,是一位来自瑞典的女歌手唱的,俩人会跟着哼,马洛喜欢听她开口唱歌。年初分别的时候未想到这么快会再见。她接受他的邀约,上路,把无意义的等待和虚度抛在脑后。马洛的再次出现,让她感动。在大同的那个星期,每天早晨5点就有拉煤的火车发出轰隆隆的汽笛声。蓝月宁睡不着,起来写笔记。写着写着写出满脸的泪来,经常惊醒他。他把她紧紧揽在怀里不知所措。这对她是种煎熬。我不该来的。坐在阳朔旅馆里,她又再一次在日记里这样写。

旅行接近尾声,到广州的时候,他们去美术馆看画展,逛了沙面,那里有许多来办领养中国儿童的美国人。找旅店,前台问他们的关系,马洛说是男女朋友,前台说只能开房给夫妻,马洛说我们就要结婚了,前台板着脸说,那请出示结婚证。又说了句:ruler is ruler. 马洛提起背包,对前台说,stupid rule.是rule,不是ruler. 蓝月宁看见前台把写了一半的入住登记撕掉,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们找到了一家不问住客关系的酒店,在珠江边上。房间里烟味浓重。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分开,朝着不同的方向进发,马洛坐火车去上海,再从那里离境。蓝月宁坐火车回学校,迎来大学最后一年。江上游船传来《红豆》。“有时候,有时候,宁愿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蓝月宁跟着哼哼,马洛问她在唱的是什么。他说蓝月宁有很好听的声音,应该多唱唱歌。她把手写的上海青旅的地址塞给马洛,交待他下了火车就直接可以去这个地方,房间已经为他订好。

“我惧怕被淹没在海底的生活,要奋力探出头来大口尽力呼吸空气,哪怕只有一瞬间。谢谢一切的相遇。”蓝月宁告诉马洛,她刚才唱的歌是什么意思,“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

 

 

三,

 

 

她以为收到人生中第一束红玫瑰时,会欣喜万分。

此刻她在默念着知识点,马上就要期末考,脑子里都是各种原理和公式。进考场前,被一个电话叫去校门口,有个骑摩托的陌生人把一束花从后备箱拿出来递给她。塑料纸唰啦作响,抱着花走进学院大门,一群临考的毕业班学生脸上各个愁云惨淡,看到蓝月宁怀中的红玫瑰好像见到了冰原里的一团野火。

她把卡片抽出来塞到书包里,花摆到教室后面,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全程她都在用力答题,玫瑰花的香味让她心神不宁。

蓝月宁和马洛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第一次他来中国的时候,蓝月宁告诉同宿舍的人,马洛是留学生,正在学中文,自己给他辅导功课,练习口语,偶尔会去马洛和大四师兄合租的房子做客。第二次见面,都是在路上,没人知道,她告诉她妈她要去暑期实习,才从学校回来没几天,就又走了,和在北京打暑期工的高中同学统一口径,说是去北京投奔她。

夏天的旅行让他难以忘怀,马洛刚回到挪威,就开始计划下一次的中国行。蓝月宁觉得是北欧的极昼搅得马洛意乱情迷,午夜不落的太阳照得人心痒。马洛每晚都会在蓝月宁宿舍断网熄灯后用skype给她打国际长途。每天11点刚过,电话铃声就会响起。她压低了声音和他说话,睡在上铺的舍友们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她还会放肆地电波调情,在黑暗中醒着的大四女生们眼睛睁得浑圆,觉得肮脏又向往,还有点惧怕。这种惧怕与对成年的惧怕是一样的,掺杂着向往。

玫瑰花泡在洗衣塑料桶里,撑了一星期就凋败了,最后被她扔进垃圾桶。宿管阿姨用脚把它奋力踩下去才收得了黑色垃圾袋的口。卡片是打印出来的,写着:“亲爱的,祝你考试顺利。迫不及待想见你。爱你的马洛。”她也扔了。

* * *

这次她依然在同一个小区给马洛租了房,整租。入住的日期是马洛来的第二天。

马洛从香港入境,坐火车直达广州再换乘另一班,到站了还要倒两趟公交才能来到蓝月宁的学校。经过前两次,他已经对在中国旅行有了心得,提前查好线路,自己能应付。蓝月宁只用在学校南门的公车站等他就可以。她先去学校超市买了水和面包,门口站着会自动扭屁股戴眼镜的圣诞老人,蓝月宁想去把他帽子掀掉,看看它有没有头发。

公车到站,马洛下来,像上次在山西大同的公车站一样,只是两人的位置不同。蓝月宁看到他的那一刻,心沉了下去。圣诞礼物并不是她许愿的那个。童话可以代代相传永世不变,而马洛只会越来越老。

蓝月宁把马洛安顿在学校对面的小旅馆。那里是学生情侣们的天堂,学生们都昵称它为假日情人酒店。她没有留宿,待到凌晨一点坚持要回宿舍,她说明天一早有个小组汇报,需要和组员们再次排练。她留给马洛水和面包,以及一个潦草敷衍的吻。

旅馆的霓虹招牌闪烁不停,透过窗帘映在电视机屏幕上,马洛一番折腾,洗漱完毕后,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拿出他自制的简易按摩仪(两个网球装在丝袜里)垫到后腰,来回挪动身体。长途飞行和火车,让他的旧伤复发,此刻隐隐作痛。隔壁激战正酣,有节奏地拍打着墙壁,床架子也听从指挥,发出准确的节拍,连霓虹灯都来协奏助兴。

第二天直到过了退房时间,蓝月宁才出现。马洛在旅馆大堂的木头沙发上闭目养神,此刻是挪威深夜,他在倒时差。蓝月宁第一次在白天看到马洛熟睡的脸。他戴着棒球帽,还没来得及刮的灰白胡茬。双手抱胸,头低垂着。眼镜没有遮住他的眼尾纹。像一只熟透了掉在地上砸坏了的无花果,只有被鸟儿啄食的命。

上一任租客走得急,没来得及清理。马洛忙活了大半天,才把屋子收拾干净。等蓝月宁给他带来晚餐,他们才真正面对面坐下来。她从食堂打了两个素菜,红烧茄子和炒豇豆,配着米饭。蓝月宁正要吃,马洛把手伸过来按住她捏着筷子的手,“亲爱的,你都没好好看我一眼。”蓝月宁抬起头,“我饿。”

吃完晚饭,马洛掏出浓缩咖啡壶,做了一杯黑咖啡。前两次来,他都是靠着速溶雀巢咖啡过瘾,这次他行李多了几件,带着咖啡粉和咖啡壶。接下来的几天,他凭着记忆,把周围的各个店铺都摸了底,弄清了公交的路线方向,添置了一些家用品,还在菜市场买了盆蟹爪兰。那个周末他们一起去了趟宜家,买了蜡烛、灯罩、全棉四件套,两副刀叉和瓷盘,手工玻璃杯,拼接布地垫,像筑巢的新婚夫妇。蓝月宁很喜欢去宜家,她和对床室友晓娜的台灯就是在宜家买的,一个蓝色一个白色。她对晓娜说,宜家是最适合求婚的地方,惹得晓娜大笑。

 他们用圆形的白纸灯笼替换掉红色塑料壳灯,终于不再像住在菜市场了。马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竹竿,把过长的灯线绕在竹竿上,再把竹竿横着卡在两面墙中间,很古朴素雅。地垫铺在饭桌旁边,南方的地板砖湿冷,踩在上面舒服些 。马洛早晨的瑜伽冥想也在这里做。

 圣诞节那天,蓝月宁邀请了晓娜和其他一些同学去马洛家玩。她带上马洛去年圣诞送她的吉他——这是马洛要求的。她从来都没有认真学过,马洛给她发来的练习视频和教材她也一眼都没看过。一直放在宿舍里积灰。马洛用毛巾轻轻掸去灰尘,拉开拉链取出琴,再跟着电脑里的一个软件给吉他调音,左手调弦钮,右手轻轻拨动琴弦,俯身侧耳倾听,像医生用听诊器聆听病人心跳一样仔细,直到吉他发出的音和电脑软件的音同频。

 晓娜他们起哄让马洛表演一下。他会弹一点简单的吉他,但不太熟练。拿出萨克斯风的时候,大家都围上来,看马洛怎么把竹片装到吹嘴上,背带挎在脖子上,捧起来,腮帮子一鼓,手指一舞动,乐曲就蹦出来。他吹了一小段,大家没听够,晓娜说你会不会吹铃儿响叮当。另一个同学点歌泰坦尼克号。马洛在网上找到了谱子,照着吹了一会儿。蓝月宁又想到了酒吧和大卖场的背景音乐。马洛放下萨克斯风对听众解释,他主要吹爵士乐,和流行乐以及圣诞歌曲的演奏方式有很大的不同,还特意吹了两段以示区别。他提议让大家都舞动起来,跟着他吹出的乐曲。晓娜带头扭了起来,蓝月宁却一动不动。马洛好几次眼神落在她身上,她都躲开望向窗台上跳动的烛火。他还为大家放了一段他做的视频,把挪威的风光图片和他的音乐结合在一起。蓝月宁已经看过好几遍,此时她正忙着收拾碗筷。最后是晓娜察觉到,提出来要回去,蓝月宁出去送她们到公车站,趁机透透气。

 “你不开心么亲爱的?”回到公寓,马洛已经把客厅的灯关了,点起了更多的蜡烛。

 “我痛经。”蓝月宁有气没力应了一句,她又对他撒谎了。

 “是不是不够暖。你把脚焐热了,会缓解很多疼痛。”马洛说着俯身就去试探蓝月宁的脚。

 她不想马洛对她这么好。可今天是圣诞节,她不想扫马洛的兴。马洛把她的脚握在自己手里,不断搓揉,找出自己的厚袜子给她套上。蓝月宁脱掉袜子起身说自己想要回宿舍。马洛穿上马甲,拿了钥匙,说可以送她。

末班车已过,他们一路走着回去。去年,也是在这条路上,同样的圣诞夜,她哭着走回学校,马洛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让人以为马洛是什么变态跟踪狂。现在她又上演了相同的剧目,马洛要去牵她的手,也被她甩开了。马洛跨大步走到她前面,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拼命往怀里揽。蓝月宁一直低着头,马洛挤出一句变调的哭腔,“你不爱我。”

 蓝月宁哭得更伤心,又拼命摇头,“我不知道。”

 “那就是不爱。”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都不知道。”蓝月宁语无伦次,真希望南方的圣诞节也会下起漫天白雪。她就不用回答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等着雪花覆盖掉一切龌龊和谎言,归于洁白。

一段十五分钟的路程,他们走走停停,直到后半夜才到学校,像没有等来南瓜马车的灰姑娘,失魂落魄地回到校园。他们坐在操场看台上,这里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地方,第十二级台阶。第一次他刚到中国的那晚,他们在操场散步,蓝月宁带他爬看台。到第十二级台阶的时候,她转过身想问问马洛是否能坚持爬到最高处,突然就被马洛的吻给接住。三十厘米的身高差,正好是一个台阶的高度。她的初吻并没有来得惊心动魄。而是蜻蜓点水一样,蝴蝶翅膀的扇动,春风卷起柳絮般轻柔,倏然而过。她呆住几秒,不自觉地把头往前一送,回赠了马洛一个吻。

蓝月宁哭肿的双眼看着远处山头即将要褪去的幽黑,那个初吻发生的时候,她就是想带马洛爬到看台最高处,看那座山的。他们只是坐着,等待黎明。

* * *

跨年的鼓浪屿之行,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蓝月宁把它当作提前的毕业旅行,向学生时代告别。从踏上渡轮的那一刻,她的心就飞起来了,主动挽起马洛的手臂靠着他站。渡轮杀开一条路,突突地向岛上进发,卷起浪花。民宿双人间的床被马洛合并到一起,他们终于又重新抱在一起,相拥入眠。

岛上有家面包房,主人是对中法夫妇,男主人杰若是面包师,女主人阿玲是厨娘,店里挂着一些黑白照片,是阿玲这几年去陕北采风的摄影作品,她走访了很多民间的说书艺人,给他们拍照,正在筹备一本摄影集。杰若之前在环保组织工作,主要去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援助,和阿玲在柬埔寨相遇后陷入热恋,一起来到鼓浪屿开了面包房。马洛和夫妇俩年纪相仿,又吃到了想念的奶酪和上好的杰若家乡布列塔尼黄油,便在店里泡了一天。

蓝月宁从还没收摊的小吃铺买了绿豆糕和蚵仔煎,和马洛分食。走到海边,空气中弥散着腥味,让她觉得陌生又安全。

 马洛依着栏杆,背对着海,问蓝月宁在想什么。

 “在想阿玲和杰若这样的生活好让人羡慕,真的是浪迹天涯,随遇而安。”

 “我们也可以这样的呀,不是么?”

 “我们?”蓝月宁反问。

 “哪里都可以是家。”马洛举起双手,先是指指天,后又指指海,“鼓浪屿、挪威的峡湾、希腊小岛、还有你外婆家的山村,都可以。”

 马洛说的山村,是蓝月宁的外婆家,她带他去过一次。村里从没来过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马洛像珍稀动物一样被村民们围观,小孩子还来摸摸他手上的毛,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奇怎么会有人的眼珠子是蓝色的。吃饭的时候,村民们拉着马洛去家里喝酒,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吃肉,过年杀猪晒的腊肠腊肉是招待贵客的,他碰都不碰一下。蓝月宁妈妈在一旁不停解释这个外国老师不吃肉,不杀生。“那跟和尚一样,头也是光光的!”隔壁抽水烟筒的大叔说。还把自己的土布头巾拿来给马洛裹上。蓝月宁不喜欢回外婆家,那里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还说着她似懂非懂的方言。马洛却非常喜欢那里的原生态,跟着隔壁大叔进山采菌子找野菜,掐回来一些白花,外婆用豆豉和大蒜炒给他吃,没放猪油渣。他吃了两大碗饭。他睡在稻草垫上打地铺,说比席梦思都还要舒服,一夜无梦。有一晚他让蓝月宁拿了手电筒带他去村口廊桥下的小溪畔,用录音设备采集了一些蛙叫虫鸣和溪水声。白天他还去水稻田里录了牛拉犁的声音。篝火晚会上他给村民们吹萨克斯,村民教他芦笙。他曾告诉蓝月宁,这和他年轻时最向往的亨利梭罗笔下《瓦尔登湖》那样的生活很接近。最大限度地和自然在一起,远离工业和现代文明,用自己的双手创造所需要的一切。和自己的心无比地贴近,不受世俗的规训,不按所谓的世俗标准来生活。

蓝月宁看到他手臂内侧的伤疤,“我一直没问,你手上的这条疤是怎么来的?”

“被狗咬开的。”少年时在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女士被一条德国牧羊犬追着咬,他就去帮忙,刚把倒地的女士扶起来,狗就扑上来撕咬他的手臂,划拉出一道大口子,“神奇的是,我看到了自己的肌肉,不是红色的,是灰色的。”

“你做过最残忍的事是什么?”蓝月宁问。

 “嗯……很小的时候,和一群男孩子把爆竹塞到青蛙嘴里,然后点燃它,看它炸掉。尽管我并不想做,但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嘛,旁边有人起哄,你就不得不去按规矩办事。可怜的青蛙。”

 “我用砖头砸碎过邻居女孩的贝壳风铃。她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礼物,洁白的贝壳,各种形状的,穿在一起,每一条的末端还拴着一颗珍珠,不是塑料的,是真的。被风吹的时候,会发出很好听的响声。”

 “是因为它的响声吵到你了么?”

 “不是。是她拿着那串风铃到处展示,我讨厌她那个样子。”

“你嫉妒她?”

 “应该是吧。在她进行完新一轮的展示之后,我趁她进屋的时候,取下来,抄起砖头就砸碎,贝壳很好砸碎,我越砸越起劲,最后只剩几根透明的鱼线,我放过了那几颗珍珠。然后扔回原处。”

“你为什么不能去欣赏它,让它继续挂在那里。”

 “你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了吧?”蓝月宁堆起笑。她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个故事。邻居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记得,风铃的响声早已忘了。她被她妈拧耳朵逼问的时候也从未承认过此事,更不会说她是因为想念爸爸。

“你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么?”

“毕业后么?”

“以及更长远的。”

“我不知道。”

跨年夜的海滩上挤满了人,点起火花。他们拥抱在一起,时间从2006跨到2007。人们习惯在新年开始的时候踌躇满志许下很多愿望。他们说了很久。马洛今晚问的许多问题,蓝月宁一概没有答案。至于马洛说的,让她要按照想象来生活,而不是按照生活来想象,实在太过深奥,她不懂。她说她想学吉他,但手指太短,按不住琴弦,马洛笑笑,说有一个伟大的吉普赛爵士吉他手,他左手只有两只指头,她没记住那个吉他手的名字。

* * *

寒假接踵而至,这次蓝月宁孤身一人返乡,不带马洛同行。马洛很失望,但也没挽留她,还一路把她送上了火车,看着蓝月宁在车窗里挥手,他跟着跑,直到站台尽头。

马洛一个人在公寓里生活,做着数码游牧民的工作,帮人设计网页和做网站维护。蓝月宁不在,他睡得更早。迷上了东方的养生方法,每晚泡脚驱寒,去药店买银杏叶片来吃,不再执着于吃生菜沙拉,而是把它们灼熟,拌点橄榄油和酱油吃。他和之前的房东Joey还有联系,Joey毕业后还住在那个小区,他帮马洛联系到校吉他协会的学弟老韩。老韩平时在学校开办吉他学习班,周末和节假日会去固定的夜市排档驻场。马洛每次去演出都会告诉蓝月宁,他说他和老韩搭档格外受欢迎,那些人边吃东西边点歌,从来没听过一个外国人为他们表演。老韩负责分账,还会请马洛吃夜宵,煮玉米或者沙县拌面。马洛发一些英文的招聘广告给蓝月宁。她一直抱怨对找工作毫无头绪,实际上她半点都没上心,回家也只是为了躲开马洛。

收假回来,蓝月宁先去马洛的住处,给他带了外婆家的年糕。她记得马洛很爱吃,用油煎了蘸白糖。马洛看蓝月宁在他的小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心生欢喜。一个月没见,他很想她。蓝月宁像离家一个月归来看到宠物猫没断水断粮依然活蹦乱跳般如释重负。肌肤之亲的饥渴盖过了空荡荡的肠胃之饿,马洛从背后环住她,油锅里年糕被热气顶起一大个气泡。

她有备而来,穿了一条半透明的黑纱内裤,低腰的,正好露出新弄的纹身。一朵小小的浪花,蜷缩在右侧小腹,这个位置,除了他,没有人会看到。

“我好想你啊lady blue,你不能再这样离开我了。”马洛跪下来,亲吻着那朵浪花。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蓝月宁抚摸着马洛的耳垂。

“这是一朵好看的浪花,在你身上很合适,危险的,又令人向往。”马洛站起来,突然横着抱起蓝月宁,往卧室里走。

“你再仔细看看,这朵浪花里藏着一个秘密。”温存时刻,蓝月宁对马洛耳语。

“是……我没看错吧?这个浪尖的形状,是M,是我的名字?”

 蓝月宁点点头。过去这一个月与他分离,的确有点过意不去。她看马洛死心塌地的样子,说些令他感动的话也无妨。她在假期悄悄去纹身,是因为她妈让她毕业回家考公务员,她记得好像考公务员不能有纹身。选择纹在那个位置,来做某种无声的抵抗。她还剪了一个那年冬天很流行的空气刘海,挑染了酒红色。

最后一个学期基本没课,大家都在忙着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宿舍里有两个同学都没再来学校了,床铺空空的。蓝月宁干脆搬到马洛的公寓里住下来。她没有笔记本电脑,每天还是固定时间回宿舍用电脑,顺便去食堂把饭菜打包带到马洛家里吃。晚上就睡在那里。有时她回校一整天不见人,躲在图书馆里。马洛没法进图书馆。他在公告栏上看到一个中文家教的广告,和那位老师(其实是一位成人继续教育学院的学生),每天在图书馆外的石桌椅上学习,后来变成他教那个女生英语,抵消学费。那个女生还给了马洛一张学校的饭卡,帮他充了些钱,用来在移动餐车上买零食。有天蓝月宁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位子坐下,看见马洛正在推车旁和一群学生一起排队,指着玻璃柜子里的菠萝包,刷了一下卡,一大口啃掉半个面包。她撇过头,收起书,换到了靠走廊的位置。

晚上回到住处,马洛戴着耳机在复习今天所学的内容。他用录音笔记录下老师的发音,然后跟读。蓝月宁让马洛给她听听。女生很用力在咬字,带着点南方口音,还有点N L不分。马洛有着音乐家的乐感,学习声调不是问题。但这咬字,实在让蓝月宁不舒服,她赶紧摘掉耳机,像要甩掉一条脏鼻涕。马洛越是跟老师学得认真,她就越发吃醋。他们从鼓浪屿带回来的贝壳风铃挂在阳台上,就在那盆蟹爪兰旁边,漂白过的贝壳像堆白骨。

* * *

蓝月宁和晓娜进城去商场买高跟鞋和套装。马洛给了她五百块钱,因为她说需要定制。晓娜问蓝月宁是不是要和马洛私奔了,跟他去挪威,不用着急找工作,去享受那边的福利。蓝月宁试了好多双鞋都不合适,就坐在旁边看晓娜面对着五双都合脚的高跟鞋困难地进行选择。她叹气到,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福利好有什么用,人不开心一切都白搭。晓娜又问,那老马有没有给你们的未来规划一下。蓝月宁说,他倒是很积极在这边寻找机会,像是很愿意留下来。晓娜不相信马洛会放弃挪威的生活,来中国“受苦”。他以什么身份来,要和你结婚生子么。蓝月宁摆摆手,让晓娜别提这四个字。你有所不知,上次我跟马洛争执,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没小孩,他说不是他不想,是没有合适的,这种东西是缘分,强求不来。他上一段关系,跟一个伊朗来的女人,那人还带着五岁的小孩,他们在一起同居七年,女人拿到了合法的永居身份,小孩也和其他挪威小孩一样上学,挪威语说得跟本地人一样好。但他们没结婚。后来那女的找了个有钱的新男友,迅速嫁人,那人出手阔绰,小孩刚上初中就用上了最贵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小孩还会回来看他,叫他爸爸。晓娜拿着鞋,咂了咂嘴,发出同情马洛的感慨声,找补了句,马洛看起来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呢,会是个好爸爸吧。他们外国人挺开放的,几岁生孩子都无所谓吧。

 蓝月宁最终选了一双杏色的半跟鞋,好搭配,不会出错。

 马洛用两块纱布蘸了酒精,敷在新鞋的脚后跟处,蓝月宁抱怨这鞋磨脚。生活里出现的各种小问题,好像马洛都能应对。比如用橄榄油涂在不干胶贴纸上,就能祛除胶印。冰牛奶敷在晒伤的肩膀上,可以镇痛修复。他给蓝月宁买了一个外接移动硬盘,告诉她备份数据的重要性。给她添置了双迈乐登山鞋,他说真正能带你去远方的是一双舒服的登山鞋,而不是高跟鞋。他的人生经验和生活智慧都远远超过蓝月宁。

“鞋嘛,多穿穿就好了。一定要磨出水泡才会过了那关,接下来就舒服了。”马洛把纱布取下,用力再擦了擦,他说酒精能软化新鞋的鞋后跟。

 蓝月宁换上了职业装,穿上被马洛打理过的鞋,在他面前走了一段台步。“怎么样,看上去像职场丽人了吧?”

马洛没说什么,左右上下打量了一番。蓝月宁故意解开了白衬衫的扣子,朝马洛靠近。

多年后回想起试装的那天晚上,蓝月宁都会觉得脚后跟又长了个水泡,生疼,碰不得。先是马洛破天荒地第一次推开了蓝月宁,拒绝她的引诱。蓝月宁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毕竟这之前是百试不爽的招数。马洛很严肃地对她说,这一切的包装,都不是蓝月宁本人,从头到脚,空气刘海、职业装、高跟鞋,都是被外界裹挟之下做出的决定,她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就用外部的标签和物件来堆砌出一个身份,一个样貌。包括她对他若即若离的姿态,爱搭不理的样子。他们只有在离开蓝月宁熟悉的环境之下才能享受几分欢愉,一旦他进入到蓝月宁的日常生活里,她就会开始躲避,露出厌恶和鄙夷的样子,这让他觉得他也只是那些外部的部件,是功能性的,而不是归属性的……

蓝月宁被戳到了痛处。她反问马洛,“那难道我不是功能性的么?给你当翻译,当向导,帮你租房,还……还陪你睡!而且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另外一个人的归属。我们都是孤独的。这些衣服,像是敲门砖,是游戏规则,我必须遵守这个规则,我没有选择。”

“这不是游戏,这是人生。你的罗盘只能指向内心的方向,你要把觉知打开,寻找真正的答案。你将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你永远有选择。”

“那是因为你拥有着高福利的社会保障,可以让你为所欲为做自己,说出这些云淡风轻的话。就算失业了,也可以领取救济,你不会没有住的没有吃的。所以你才可以浪迹天涯,追寻自我。”

“这两者没有必然联系。就像我说过的,哪里都可以是家。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你知道么,我刚才路过小区的篮球场看到小朋友的爷爷奶奶带着他们出来玩,我就忍不住想,如果我们在一起了,结婚了,那我就得立马趁早生孩子,这样你才能尽早享受到做父亲的乐趣,多陪陪小孩。而不是帮别人当爹。”

马洛十分生气,又难过,“我不觉得生物学上的父亲就能等同于意义上的父亲。还有就是,这个事情是你找的借口,你如果真的爱我,不论我多老,你都会接受。不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你是真的想要小孩吗?是因为真心想成为妈妈,还是说认为年龄到了,要完成任务?一切都有一个固定时间表?”

 蓝月宁岔开话题,“我也想不出我去挪威能做什么,那么冷,那么远。”

 “去上学啊,去工作啊,我可以帮你,那边也有英语授课的大学。我也说过,我可以来中国。你知道,这些事情的决定权在你。如果你听从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世界有无数种可能性。并不是所有的摇滚乐手都要纹身打耳钉,也并不是所有的职业都需要穿西装衬衫,并非所有的伴侣关系最终都是要结婚生子,这种程序化设定的人生没有意思。”

 “你是在逃避责任么?”

 “没去茱莉亚音乐学院,也没有阻止我成为一个爵士乐手。我依然天天和我喜爱的音乐,和我的萨克斯风在一起,我依然能够创作,写歌,旅行。有足够的衣服和粮食,有遮头的一片瓦。我拥有了太多太多。因为我遵循了天命。”

 蓝月宁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他说的calling就是天命的意思。

 后来的对话她记不太清了,她脱掉了高跟鞋,羞恼着走回宿舍去。第二天她和晓娜跑了场招聘会,见公司就投简历,广撒网,一天下来脚后跟起了水泡,脸上的妆也花了。衬衣上还沾到了午餐的盖浇饭酱汁。她来到马洛的住处,他已吃过晚饭,正点着蜡烛听音乐。马洛把蓝月宁的衣服和牙具都收拾出来,摆在了桌上。

 他提出了分手。在中国的最后两个星期,他们都没再见面。送行时,她还是去了,负责帮他和房东退房交接钥匙,并把蟹爪兰搬到了宿舍继续养着,风铃他带走了。帮他叫了出租车,堵在高架桥上,蓝月宁紧张地盯着计价表上不断增高的数字,她和马洛在同一时空的相处进入了倒计时。她没买站台票进去,只在候车室隔着玻璃对马洛挥手,然后开始大哭。马洛走过来,把零食袋里的一瓶养乐多递给她,一如从前帮她插好吸管,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他的背包旁。

 

 

四,

 

 

马洛在收拾行李。他向来奉行极简生活,又无妻无儿没养宠物,即使要跨国搬家,所有的东西几个纸箱子也就装下了,若是再苦行僧一点,那个用了十多年的登山包也够,拎上他的萨克斯风盒子,他的人生就全部都能带走。

 其中一个纸箱子里装着十年前蓝月宁寄来的厚厚一叠信,用的是她大学的信纸,蓝色的抬头,他还记得他在留学生部短期学习汉语的时候,就用这信纸来练习写汉字。那年冬天蓝月宁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在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做文员。和大学同学合租在城中村,晚上会闹老鼠,她总是害怕夜里上厕所开灯时看到老鼠或蟑螂。她妈觉得她这样挣钱少,还受苦,不如回老家。她陷入迷茫,在最湿冷的南方冬天里不太适合做什么重大的人生抉择,意志力都用来抵御寒潮了。马洛翻开信,又重新一页页地读下去,蓝月宁把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像贴图日记一样写了下来,她在用力地把马洛一起拖拽到时间飞毯上,和他一起俯瞰曾经的足迹。回忆里一切都是美好的,在蓝月宁的描述中,马洛是那个给了她很多很多“人生第一次”的人,像是上天派来引领和救赎她的使者。第三次从中国回来后的那段时间,他只要一上线skype就隐身,而蓝月宁一直挂在线上,有时候是中国时间的半夜三点,她还在,不知道是不是起夜时被蟑螂吓到再也睡不着。进入冬季,北欧的日照急速缩短,马洛看着蓝月宁的头像,几次想发消息过去。他需要一个缓冲,他们每次重逢与纠葛,都是痛苦的,即使他还在爱着她。他不敢再次靠近。渴望和失望总是相伴相生。

 信的最后一页,她用一整页的纸,大大地写了I LOVE YOU三个单词,还印上了一个唇印,如今有些模糊,油脂洇透信纸。不仅两个国家之间有时差,两个人的爱也会有时差。

 蓝月宁熬了一个通宵,穿着第一次见面时马洛送她的羊毛袜筒,裹着棉被,在折叠小桌上写完信。她渴望马洛的拥抱,想念他的触摸,更不舍他的关爱。她像被风浪推到现实之海的一叶扁舟,又害怕又孤独,她等不来风暴后的晴天,想要赶紧找个安全的港湾——任何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她想到了马洛。

 信寄出一个多月,没有回音。蓝月宁患了重感冒,从公司请假回家,第一次没坐公交,打了出租车。室友回老家过元旦长周末,只剩她一个人,拖着病体去楼下小超市买速冻水饺,掏出50块钱递给老板,老板用防伪笔照了照纸钞,说是假钱。这是早上打车时找回来的,当时还觉得绿色的纸钞格外鲜艳崭新。

 水饺像是被胶水涂过一层,亮晶晶的却咬不动,猪肉和金黄玉米粒的馅儿气味可疑。蓝月宁把它们全部倒掉。她给马洛写邮件,问他是否收到信,还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写下来。垃圾桶里一堆用过的纸巾,蓝月宁告诉马洛她患了肺炎,去医院的时候坐出租车还被司机骗了100块钱。小时候被玩伴欺负,回家告状,她总能挤出很多的眼泪,讲一个离奇悲惨的故事。爸爸总会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哭不哭,有爸爸在。

 两天后,蓝月宁收到了一封邮件,只有两句话:照顾好你自己,保持健康。P.S. 来信已收。同时,她的银行户头多了一笔境外汇款,折合人民币200块。

临近春节,室友说家里让她回去考公务员,房子就不租了,蓝月宁需要重新找室友。她不想再折腾,也开始动摇。从毕业到现在还没干满一年,留在这个城市并非为了在这奋斗扎根,她只是想逃离。她延续着学生时代的生活方式和心境,周末也会找空坐公车回校园走走,想尽可能地滞留在青春期。操场看台刷上了新的油漆,二十岁的初吻和人生,都被盖住了。

* * *

去镇上银行办完汇款,马洛推着自行车沿着港口走。他围着蓝月宁不久前和信一起寄来的深蓝色羊毛围巾,一角还有两个白线缝上去的字母MR,在一家手工首饰铺前驻足。他曾在这间铺子里买过一对银耳环,在他第一次去中国见她的时候送给了她。她戴了几次,弄丢了一只,他特别难过在整个公寓里东翻西找,连浴室的下水口都没放过,蓝月宁却好像不太在意,说找不到就算了,就一只耳环而已。他又走了进去,老板坐在工作台后面叮叮咚咚地敲,抬头打了声招呼继续忙。马洛被一枚戒指吸引住,套在一截漂浮木上,木头下面垫着淡绿色的干苔藓。一颗椭圆形的月亮石镶嵌在水手结样式的戒圈里,闪着幽蓝的光。店家给他包装这枚戒指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刻字,马洛写了八个字母递给他。店家看到马洛的信用卡印着一张东方女子的照片,披着头发,眼神像猫,便问马洛,“是给她么?”,马洛点点头。他在平遥给蓝月宁拍的宝丽来,选了一张印在银行卡上。店家刻完字后,把戒指装到了一个漂流瓶样式的玻璃瓶里,用蜡封住软木塞口,再装到一个木头盒子里。铺满了干花枯草和苔藓。

 六月是蓝月宁和马洛的生日月。月亮石是他们共同的生日石。蓝月宁在鼓浪屿的海边跟马洛说过,自己的姓氏并不常见,爸爸给她取名的时候,想要叫她“浪”,波浪的浪,希望她如浪花般洁白,自由而有力量,在蓝色大海里翻腾。但她妈妈不喜欢,决定给她取名“月宁”,月光下安宁平静的海,乖巧而顺服,不像波浪那样放荡不羁,没有有女孩子的样子。

马洛的演出一直排到了五月份。人们喜欢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结婚,在户外的风中宣读誓言。他和其他乐手站在一侧,会在新人亲吻的时候吹响乐曲。他收入最多的时候就是五月,攒够一笔去中国的机票钱,他计划六月份蓝月宁生日的那天,去到她面前,送上这枚戒指,回应她的爱和期待。

 春节回家,蓝月宁和其他在沿海城市打工的农民工一样,挤了很久才抢到一张火车票。春节时公司老板给员工都发了红包,她入职不久,只得了388块,机票是买不了的,她也不愿意再用她妈寄来的生活费,她已经跟她妈借了2000块来当租房押金了。

 她在阳台上晾衣服。上次被小偷割断的防盗栏钢筋重新被焊接起来,鼓出一大坨,像个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那晚是马洛首先发现家里被盗的,他走进蓝月宁的房间,摇醒她,说家里好像进人了。蓝月宁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客厅,闻到一股浓重的陌生人的汗味。马洛的裤子不见了,裤兜里装着他的手机钱包和护照。蓝月宁开始发抖,马洛穿着短裤,把她抱在怀里,压低了声音说也许小偷还没走,我们别惊动他。蓝月宁妈妈的卧室门紧锁着,灯没亮。马洛拿起电视机旁边的一个花瓶,悄悄走到阳台客房,猛地推开门打开灯,举着花瓶随时准备和小偷对峙。此时传来几声狗吠,是隔壁小区的,和蓝月宁家一墙之隔。马洛挥了挥手让蓝月宁过去。只见阳台窗户大开,窗台上散落着马洛的护照、iPod耳机线和空空的皮夹。手机和现金以及一台iPod已被盗走,裤子也没留下。

 半夜四点在警察局的接待室,她帮马洛翻译,陈述案情。警察登记了丢失物品信息,马洛还特意画出了手机的样子,有挪威电信商的logo,如果小偷销赃,是非常容易被识破的。警察把他画的手稿夹在了卷宗里。最后确认画押的时候,需要蓝月宁和马洛两个人同时按手印,蓝月宁告诉马洛,这个仪式像结婚登记。她心里非常不安,在警察局备案的时候马洛的身份是她大学的留学生,马洛还拿出学生证给警察看。而在蓝月宁妈妈以及小区的邻居那里,马洛是蓝月宁大学的外教,寒假来体验中国文化的。她怕谎言会被拆穿。

 清晨回到家,她妈浑然不知昨晚发生的事,她的手提包放在客厅沙发上,也被小偷翻过了。鉴证科的人要八点上班以后才会来取指纹。蓝月宁妈妈看马洛穿着热带沙滩裤,邃去衣柜里翻出蓝月宁爸爸的裤子给他,九十年代职工运动会发的长裤,套在马洛身上像紧身七分裤,露出一大截毛毛的腿,实在见不了人。蓝月宁妈妈也觉得好笑,她对蓝月宁说这些老外怎么跟长臂猿似的。马洛回到房间,骂小偷是猪猡。他最心疼的是装满音乐的iPod,对于一个乐手来说,这是要命的,比丢了钱财还难过。蓝月宁妈妈当天就找来了电焊工把防盗栏重新加固。蓝月宁带马洛去买了条新裤子。

 当晚马洛把腰包拴在身上,睡觉也不取下来。床头摆着白天买的两只新鲜柠檬,他说屋里还有小偷留下的体味,他觉得恶心。蓝月宁睡不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抓紧被子。门背后挂着的外套看起来像是个冤死的女鬼。捱到后半夜,她实在忍不住,摸进马洛的房间。马洛也没有睡,正在电脑上整理曲库,蓝光映在他脸上,像月光倾泻在海面。马洛把电脑放在一边,用眼神邀请蓝月宁坐下。他什么话也没说,把一只耳机塞到蓝月宁的耳朵里。

 轻轻柔柔的,又晶莹剔透的,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像是下起了雪,落在光洁的幽蓝大海。因为多了一朵雪花的重量,远处的冰川裂开了小小的口,发出一声呜咽,北极熊毛茸茸地趴在浮动的冰块上,在遥远的不可抵达的一个地方。“这是什么曲子?”蓝月宁小声问。

 “我正在写的一张新专辑。其中的一首,还没成型。”马洛边说边点开了一个文件。是一张蓝色大海的照片。

 “这是专辑的封面么?”蓝月宁凑过去看。

 “嗯。这是爱琴海。”

 “希腊?”

 “嗯。我上次去的时候拍的。”

 “碧海蓝天。”

 “是的。就是那个。”

蓝月宁晾好衣服,回到房间。打开电脑连上网线,发现欠费,只好跑去网吧。自上次收到马洛的200块钱和邮件,她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期间她不断地给他发邮件,或长或短,说些生活里的琐事,无一例外都在落款的地方写一句我爱你,我想你。她又一次给马洛发了邮件,跟他说农历年快乐。

 母女俩过了个安静的春节。蓝月宁的假期不多,初七初八就得回去。临走时她妈安排了个饭局,是和单位同事的儿子,刚研究生毕业,考到了事业编。蓝月宁一去就知道这是个相亲局。她不想扫兴,也因为马上就要走了,吃顿饭无所谓。回到出租屋她又能逃离这一切。

* * *

马洛六十岁生日刚过。他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是搬到希腊的克里特岛定居,在阴郁的北欧生活了近四十年,他想去阳光充足的地方度过余生。他觉得他已经不能再等,远方在召唤,听到了calling就必须上路。

合上蓝月宁的信,像十年前收到它们时的那样,心潮澎湃地读完,收回到信封里,站在可以眺望峡湾的窗口,久久望着远山,一如既往体验着未知又熟悉的寒冷寂静和空旷。

那年五月底,他悄悄办了签证订了六月的机票。戒指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收到了蓝月宁要结婚的消息。她是在skype上给他留言的,在中国时间的凌晨四点,夜最深最冷的时候。她说她要回老家结婚了。她等不到他,累了倦了。

 马洛第一次把状态改成了在线。蓝月宁的头像变成了灰色 ,再无音讯。

 

 “马洛: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从认识你的那一年开始,每个生日都会收到你的祝福。今年我再次满怀期待地打开邮箱,没有你的邮件,不知道你是否一切安好?我从未给你回复过生日的祝福,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敢。我没有勇气面对你,面对你这颗炙热的灵魂和它所带来的自由的可能性。我始终缺乏面对真正自由的勇气。我急于避开一切的现实和磨砺,我躲藏、我怯懦,无法接受美丑交织并存的现实。

 我不是等不了你,而是怕你真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没有离开的勇气,去过那种风一样的日子。

 我从未将你遗忘,相反,我把你在心里埋藏得越来越深。我以为离开一个人,会得到自由。我现在才知道,离开你,我其实走进了一个囚笼。

 我妈妈突然去世的时候(五年前,一场突发的脑溢血,她倒在了办公室),我对自己说,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儿了,要一个人去面对世界。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身边的丈夫。我回到我自己的家,去收拾遗物,我要求自己在老家房间里睡一晚。我一夜未眠,去到你住过的那个房间,那里曾是爸爸的书房。每次只要一开门,那里总有一个让我安心的人。可是马洛,你不在。爸爸也早就不在,妈妈也没了。

 你的那张专辑做好了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知道我是爱过你的,马洛。我也知道,你永远都拥有自由,像碧海蓝天一样的自由。我至今都还不会游泳,更不会飞翔。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提前说一声生日快乐,原谅我这么多年,第一次敢主动给你发生日祝福。

 你知道我是想念着你的,马洛。

 蓝月宁在下班回来的路上,给自己买了瓶香水当礼物,丈夫送她的印有计生办会议纪念字样的保温杯被她扔进了垃圾桶。丈夫这两天在外地出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生日当天给马洛写邮件,她已经很久没用英文了,好几个句子她都是去翻译网站上翻的。她也好久没说爱这个字了,不管是在母语里还是外语里,好像从她的字典里消失掉。她竟然有种偷情的快感,又邪恶又浪漫的,像是一根失去了引线的爆竹,在拼命找一些火星。危险的,又无法抗拒的某个东西。她打开瓶盖,使劲按了三四下,喷向空中,再闭着眼睛仰面迎接落下来的香水,像承接住马洛给她的生命带来的爱欲。happy heart还是记忆中的清冽西瓜味,如同一具正当盛年的肉体在纵情绽放。她曾是爵士乐手的情人。隐秘的激情是她心里无法停止哼唱的歌,火山口余烬还有些许温度,岩浆涌动。

丈夫是相亲认识的那个人,是个处男,蓝月宁和他的性事从来都如例行公事,有固定的程式,甚至固定的时间,小到一个喘息,大到一个体式,都像报表里不能算错的小数点,他在计生办的财务科工作,常年无差错,早就评上了先进。他还给蓝月宁每日量的体温做了个表格,并标注了排卵日期。

 “hi Lady Blue, 一切安好,过了个忙碌的生日,刚搬家,忙着安顿。来自克里特岛的问候。P.S. 去学游泳吧,和浪成为朋友,它会解放你。

马洛往新家的架子上摆放物品,CD和书,装着戒指的木盒子用来当作书挡。从蓝月宁家乡买的芦笙挂在书架侧面,他已经用这种竹制东方乐器录制了几首曲子,多年来还成了他的特色。还有两支毛笔,用来练习书法。专辑封面的隶书“蓝”字出自他手,被浅浅地印在照片左上角,就是那张他曾经在希腊拍的爱琴海的照片。LADY BLUE也是他手写的,专辑的名称。为别人的婚礼弹奏了那么多首歌,他曾经也想为自己写一首,为那个名字里带着“蓝”色的她戴上月光石的戒指。

海边的夜,总有无边苍老的静谧,从地球另一端延伸到这里。

 蓝月宁在睡前打开香水,喷了喷,喷在身上,也喷在枕头上。床头的蓝牙音箱里放着前两天在邮件里收到的音频文件,马洛把整张专辑都发给了蓝月宁。

 丈夫趿拉着塑料拖鞋,走进来,吸了吸鼻子,“喷这么多香水干什么?对孕妇不好!”

 “谁说的?”

 “你最好问问医生。还有你这听的什么音乐,又是芦笙又是萨克斯的,跳大神啊。人家说最好的胎教音乐是莫扎特,生出来的小孩都聪明。”

 “要聪明干什么,会游泳才好。你知道,小孩其实天生就会游泳的么?他们在羊水里就学会了。”

 “那你怎么不会?”

 蓝月宁关掉音箱,戴上降噪耳机,拧熄了床头灯,随着耳朵里的音乐滑入海底。腹中胎儿泡在羊水里,那是他的海洋,睡梦正酣。隆起的肚皮把她纹在右侧小腹的那朵浪花撑开了,像湍流里蓄力最足的那朵,朝着天空喷薄。她望着这股无法回头的离岸流,消失在海的那一边。这里只有被放弃带来的平静填满的三角洲,如夜般沉默,如淤泥般死寂。

 另一边,克里特岛上,有人朝着海里扔进了一个装着戒指的玻璃瓶。

 

 

写于2022/06/16-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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