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原文发布于 www.lilan.de 2013.03.07
这么快就十年了。我也不再做美食博客。以后不定期选一些好玩的贴出来。(图片质量稍有折损)

青 苔

2013-03-07

这是一种生长在河流里的水藻，是我最为怀念的故乡的食物。

澜沧江畔的热带小城，没有分明的四季，最为直接的关于季节的印证，来自于食物。三月初，江河里的石头上，已经有嫩绿的青苔幼苗探出头，在水流的冲刷推动下，它们越长越长，从一个头发稀疏单薄的小毛头，长成满头浓密秀发的婷婷少女。四月泼水节前，就是收割采摘它们的时候。

捞青苔的，全部都是傣族妇女。她们把筒裙撩起一半，裙角别到腰间的银腰带上，身背一个竹篓或是布袋，赤脚在浅滩里一缕一缕地拔青苔，孩提时代，经常能在还没涨水的江岸边看到这样的场景。把青苔洗净后，她们还需要细心挑拣出杂质沙石，再拉开苔丝捋捋顺，摊成薄薄的，铺开来晒干。未经任何加工的新鲜青苔，也能在集市上买到。价格低廉，我只要一想到她们需要多么辛苦地采集这种野味，泡在江水里的双脚，心里就觉得沉甸甸。这种青苔也称为滑苔，多用来烧汤。

另外两种晒过的青苔，身价高出许多。一种是已经在晒的过程中加入了姜末和盐水的密集薄饼状青苔片，吃的时候只要剪成小片，在油锅中过一下即可，类似于烤海苔片。是为佐餐下酒的好菜。

另一种是完全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只是日晒风干的苔丝，是我的最爱。它们的样子极美，味道也极美。晒这种青苔的时候，要用竹签像画同心圆那样把湿漉漉的苔丝盘成一个圆饼，不需紧实，流出空隙好让水分蒸发得更快。晒成型以后，用竹篾子一个饼一个饼地单独穿起来，方便买卖的时候计数。这种青苔，有着区别于田园蔬菜的清香，散发着里里外外的鲜香，浓烈的“野性”和来自于水流的“地气”，碰撞出绝妙的气息，类似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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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时候，也颇有讲究。传统傣家人的做法，首先用竹架子托住青苔，在火炭堆上烘烤片刻去水汽，然后再在油锅中不断翻炒。火候格外重要，大了会把苔丝烧焦，小了又不能把苔丝炒散炒脆。青苔喜油和盐。我小时候吃的青苔都是用自家炼的猪油来炒，那真是极品。为了让青苔的味道更凸显，炒制的时候可在油锅中放入蒜末，只要火候掌握得当，炒出来的青苔里，有金黄焦脆恰到好处的蒜末。手艺不好的人，做出来的青苔，蒜末要么是焦黑发苦的，要么是惨白软绵的。就像干炒牛河是考验粤菜师傅手艺的门槛菜一样，炒青苔也是判断一个傣味厨师水平的标准。而这菜，必须一定肯定要搭配糯米饭来吃。蒸熟的糯米，用手捏成饭团，蘸一蘸青苔，往嘴里送，唾液的分泌速度都会加快好多倍，让人停不了手，再揪一坨糯米，继续蘸更多的青苔。小时候的饭团子，都是家里的长辈帮忙弄好的，为了方便小孩子吃，直接把青苔捏到米饭里，既有了青苔夹心，又有青苔外皮，最后把粘在手指上的饭粒都舔了。青苔饭团是泼水节里最美味的盛宴。四月过后，雨季慢慢来临，江水涨起来，就无法再捞青苔。

这是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后就很难再吃到的东西。近些年来，已经不可能再在澜沧江边看到捞青苔的人了。现在能吃到的青苔，都是从更偏僻更边远的支流江河中采摘的。这条江，和那片土地上很多东西一样，逃不过污染，更逃不过一座能“创造经济效益造福湄公河流域国家”的可笑的大坝，它的经脉就那样活生生被砍了一刀，它从青藏高原一路奔流而下的气息，在这里消退变弱，支离破碎的样子让人不忍多看。我不明白，一个自称是水的民族，祖祖代代傍水而居，与水为伴，更以庆祝水的方式来庆祝新年，会把自身的灵魂砍得乱糟糟。读书时寒暑假回家，每次乘坐的长途夜班汽车驶过澜沧江大桥，我都很激动，知道这是到家了。现如今走得更远，看到一年一年退下去的水位线，把我的近乡情怯撕扯得更生疼。

家里有一包青苔，是去年回国时父亲给的，两种不同口味的青苔分别用棉纸包好，再用报纸包着，绳子扎紧，上面用钢笔写着“青苔”二字。这包青苔几乎没有重量，放在行李箱的最上面，回到德国开箱，就闻到这股重重的青苔味。我平时舍不得吃，打开一次，就感觉心头的一个闸口也被打开，离愁别绪如同眼前这缕绿丝，盘绕缱绻。比起中超里能够买到的青菜豆腐，这注定是一生随我流浪的乡愁。

又是三月初，想必故乡的清流之下，又该有新的苔丝长出来了。我把最后一点青苔在德国厨房里炒了炸了，和家里这个也爱吃青苔的德国人分食干净。

下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做澜沧江里的一颗石头吧，仰望着从我身上流淌而过的清流和粼粼波光，还有这丛苔丝，摇曳着绿莹莹的身姿，轻柔地抚摸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