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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月半我很抱歉

by Lan


作者:Lan  2020-05-24 17:23:56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63838101/

—— 被fat shaming裹挟的前半生。

写在前面:今天转播友邻的广播之后,激起了尘封在心里的很多往事。这是个我一直不敢也不愿提及的话题。比我孩子的自闭症更难以拿出来分享的个人成长历程。我也并没有从中完全彻底解脱出来,也没有什么神奇的大力丸能使人一夜之间变得“心理强大”,非岁月不可的积淀和历练也还未能让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自我书写就当是自我疗愈的一种吧。


父胖母矮的基因决定了我的身材从小就是矮而胖。大院里的孩子各有各的外号,我的当然就是“小胖”。

小学六年级前我其实都很喜欢唱歌跳舞,最后一次班级舞蹈时做裙子,裁缝量了我的腰围说:哇,这个年纪的小孩没你这么大的腰围啊,幸好是做衣服,否则都买不到你穿的!

青春期发育开始时,除了穿宽大无剪裁的校服,平日私服就是男式休闲短裤和圆领T,所有的长裤腰围合适的裤长就要大刀阔斧地改。初中入学体检,称体重时,同班新同学一个男生跑过来围观,看到30kg的数字以后就很惊讶“你竟然有这么重!”

初一时校庆,全校各年级编排集体舞,我和班里另外一个女生都没有选上。放学后的排练无法参与,只能留在教室写作业,中途有男生踢球回来教室拿书包,看到我们就说:哈哈哈哈哈你们歪瓜裂枣没选上啊。

初二时已经改穿文胸。回乡下探亲。七大姑八大姨围着我,有一个直接把我衣服掀起来,是的,掀起来到文胸那个位置,看我身上的肉,还捏了一下,说着我听不太懂的傣语,一圈人哈哈哈笑。我妈当时就在旁边,并没有制止或是帮我,而是一起“参观”我。七大姑八大姨觉得我的生活太好了,不用下地干活晒太阳,只用在教室里读书,所以跟他们养的吃了优良饲料的猪仔一样,肉多。除了我的身材,她们连我的头发也要攻击一番——自然卷还是错了?我非常抵触回乡下老家,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被围观。特别当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又在我身边哄然大笑的时候。

初三时99年昆明世博会,我和我妈去玩了几天,偶遇表姐弟一家,他们邀约我们一起去石林。我的表姐是瘦高竹竿型怎么吃都不长肉的那款——她爸即我小姨夫就是同款,基因。我和她站在一起合影,帮我们拍照的亲戚打趣说,你们俩表姊妹真是好笑,一个像橡皮擦一样白白胖胖矮矮的,一个像铅笔高高瘦瘦的,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完美了。每每我都是尴尬又不失礼貌地以假笑回应。他们怎么知道万紫千红才是春真实世界里的人又不是流水线的产物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道理?我根本不敢怼回去,默认了我胖就是我的错,我就是该。整个旅途都非常不愉快,在经过一个类似一线天的景点时,需要侧身从石头缝里慢慢钻出去,表弟先出去了蹲下来插着腰看好戏:哈哈哈,你肯定过不来,你太胖了会被卡住。

高三时,学校举行了第一次英文小品戏剧大赛,我的口语能力是可以担任主持的。但,形象不过关。最终的主持人里有一个是我的同班好友,德智体美劳全面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有丰富的舞台经验,台风很好。她悄悄对我说她觉得应该是我上台而不是她……演出当天,听到台上四个高中生像春晚主持人一样说出“please appreciate” (“接下来请欣赏”的直译)时,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我可是全年级摸底考英语作文时唯一写出了Iraqi refugee这种时事热点词组而被老师点名表扬的——我怎么能忍受别人在一台全英文的汇演上说出please appreciate……

大学考进了一家70%是女生的外语院校的中文系。班上只有六个男生。据说我们学校还被列入了美女最多的高校前五名。相反地,我觉得自在多了,可以安安静静不出声当隐形人。大学时是我最自由开心的几年了。课业轻松,远离极品原生家庭,开始摄影加写博客,晚上还会去操场跑步偷摘生芒果,交到了几个知心朋友,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学校旁有一家卖“外贸衣服”的小店,其实就是从海外流入的洋垃圾“难民服”,一大堆乱七八糟堆在一起,不分春夏秋冬,随便淘,literally要从小山一样的旧衣服里刨,经常能淘到合适的尺码,样式也很讨喜,从此就奠定了我爱去逛二手店买衣服的基础。记得那时候中华广场对面有一家卖加大码衣服的门店叫“肥佬屋 ”,牌匾的英文翻译是:Fat People’s Shop ,还被学校的外教拍下来当作文化差异探讨的案例。

大二,做家教。刚到客户家楼下,那位小学二年级的男生从他家阳台探出头来大声喊哈哈哈哈说“是个肥婆!” 我当时想扭头就走,转两趟车每小时20块的报酬不要也罢。我看他根本不需要英文补习,而是需要礼教涵养课。

毕业后在昆明工作,在翠湖旁找到了一家外贸衣服店,依旧是熟悉的味道,周末去文林路逛书店的时候会进去淘一淘,十有八九都能找到合适的,就连我领证时穿的白色衣服也是在这家店花了不到15块买到的,至今都珍藏着,把它当做我的“婚纱”。合租的室友妈妈来探望她,见到我做早餐,两片全麦面包夹一个荷包蛋,她就说:哎呀小妹你就吃这个啊,怪不得会这么胖……有一次路过一家店看到有卖很多宽松的baggy pants,就进去逛了下,拿出两条喜欢的在镜子前趁没人看的时候赶紧比划一下,老板娘的雷达敏锐,前一秒还在门口端着饭碗快速划饭,这一秒就见她拿着筷子指指我说:“活啦,好瞧啦,昆明所有的胖子都在我家买衣服穿。”……

从没有被男生喜欢过,倒是我一直悄悄喜欢不同的男生,每个阶段都会有一个暗恋对象。我身边的异性,从亲戚到同学到陌生人,别说赞美了,能不打击就算是我幸运了。小时候有一次喝水时故意把腮帮子鼓得大大的学青蛙一样呱唔呱唔,我爸进来厨房看到我就说“还鼓?没看你脸都这么大了,还不嫌大啊?”

我总感觉我所处的环境对我这种人特别不友好,一直活在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之中。我的高矮胖瘦不是我能选择的,原生家庭对我的不接纳不认可(这又是另一部罄竹难书的狗血剧),无论我做什么都要被打击被指责,连带着我的身材一起进行攻击。我且不是“心理强大”之人,久而久之,我心里面在瑟瑟发抖偷偷抽泣的那个小人儿,竟然戴起了凶恶的面具,站到他们那个阵营里去了,时时刻刻都会跑出来,对自我进行最严厉苛刻的批斗审判——我也觉得我自己很失败,我也觉得我做什么都做不好,我甚至觉得我就是不配的:不配拥有肆无忌惮的快乐,不配拥有毫无负担的赞美,不配拥有无条件的爱。大学一年级参加学院的双语技能大赛拿了第一名以后给我妈报喜,她第一句话就是“你乱说的吧(意为我在骗她)。”

在和德国人认识之前,我短暂交往过一个男友,他也是外籍人士。我记得他来看我的时候,很细心给我准备了一双羊毛的腿套,因为听我抱怨说宿舍里冬天的时候太冷了没有厚被子写作业的时候脚冷。我人生的第一束玫瑰花也来自于他。那会儿网络购物还没那么发达,他硬从他的国家通过网络在广州给我订了一束花,同城快送到学校门口。快递小哥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赶着去考试,匆匆忙忙一脸懵地接过花,看到花束里夹着一张纸条,写了些鼓励的甜言蜜语。我,在校道上人流中穿行,觉得受之有愧。我,捧着一大束红玫瑰走到教学楼去参加了普通话水平测试,把花藏在门后面…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鼓励我让我自在做自己。记得当年非常流行空气直刘海,按说我自然卷的发质是不适合去做这个造型,但又非常想,因为看着别的女生弄都挺好看的。趁假期回老家弄了一个。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并未觉得眼前一亮,而是对我说:现在你和大街上其他的女孩子都没有区别了,我觉得你原来的头发就更好看,更特别,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在他口中最常听到的赞美之词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还从他那里学会了一个单词curvy,用来形容我这种类型的身材——我心里还反问自己:难道不是fat或者fatter么?

该文艺前男友还把我写到了他的歌里,曲名是湄公河女孩。我记得他把专辑的封面发给我看的时候,我从心里升起的感动。造物弄人,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最终没有在一起。但我总是记得他给我的肯定和爱护,最重要的是他对我的接纳——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被爱的滋味。时至今日,彼此还是记得对方,在生日的时候发个邮件。前段时间的stay home全球义演,当Jack Johnson出现时候,我立马泪崩了,我想到了他,十六年前的时候,就是他介绍我听JJ的歌,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给我看JJ在日本的演唱会,他说他觉得我一定会喜欢的。从那以后我每次听到JJ的歌,思绪就会回到我二十岁的那年。我发了邮件给他,只说了两句话:保重。他回了我邮件,附上一张克里特岛的照片——他告诉我他已经搬家到那里了。我看着照片久久没缓过来,那个碧海蓝天的地方曾经我跟他说过的想要去的地方,他竟然去定居了。

后来我在网上认识了德国室友。我和他足足做了四年的网友,邮件、信件、聊天都有,但从未交换过照片或视频。直到2008年初,我们才第一次从视频上见到彼此的样子,我还记得在那间连床都没有的毛坯房出租屋里,开着简陋低像素的外接摄像头,在深夜里,匆匆聊了两句就赶紧关掉,改成打字聊天。德国人在零八年三月份的时候在一次语音聊天里求婚了。我也立刻说了YES.

结婚后移居德国,脱离了fat shaming的大环境,但low丧挫一直伴随左右,不愿意社交不参加任何聚会,也不接电话,国内母亲亲戚的远程gaslighting情感操纵让我每天惧怕面对一切社交,他们的指责和谩骂并没有因为时差和空间距离而减少。有一次,去南德某小镇参加德国外婆的九十岁寿宴,很多亲戚都来了,我坐在一屋子人中间,突然感觉非常不自在,渐渐呼吸急促起来,头开始嗡嗡作响,眼泪噼里啪啦就开始落,我落荒而逃躲在门外僻静处,那是我第一次经历到因为社交恐惧而产生的panic attack. 这两年因为小孩的关系,在夜以继日轮轴转的精疲力竭中患上了抑郁焦虑以及甲减,身体的新陈代谢能力受损,服用药物产生的一些副作用,体重比生孩子前多了30+斤,自我厌恶的程度也达到了新高。

心理医生一直开导我要学会从最严厉的批评家角色转换到最热情的啦啦队长。那段时间从心理医生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有一段坡路,不知道是什么人竖起了四五块广告牌,每隔一段路有一个,“you are enough” “you are loved” “don’t give up””please have faith” 像是冥冥中给我的指引。

细想起来,出国十一年,我并未在任何场合遇到过body shaming/fat shaming. 但只要一回国,少不了要被从头到尾扫描一遍然后听到“外国的伙食就是好啊,养人”之类的话。说这话的一般是女性长辈。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从“受害者”变成“施害者”,只需要身份升级一辈。我不喜欢见亲戚,很大原因就是这个。

可能大部分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人的高矮胖瘦百分之七八十是基因决定的,没办法,要认命要接受。剩下的百分之二三十有可能慢性疾病因素又会占据了一些部分,当然还有饮食和运动。在你嫌弃,在你“责怪”ta不努力不自律之前,请先观照一下自己的审美参照标准/三观定位。再了解ta的苦衷和身不由己。前段时间刷某社交媒体,有一条新闻标题是惯用的抓眼球手法写的“香奈儿御用模特如今变这样惨不忍睹”,一个生了孩子,还有桥本甲状腺炎的模特,还能走在T台上继续工作,没被赞美,反而被body shaming——这种垃圾新闻出现在东亚文化圈的语境下不足为怪,该新闻下还有很多人在那里扔臭鸡蛋吐口水“哇不敢相信这么丑还能上台” 。【立马卸载了此app

昨晚收拾好厨房上楼来,发现电脑上贴着纸条,德国人写的I LOVE YOU. 很多年前他也用方块便签纸写过类似的小纸条贴在卫生间门上——那时候他每周一要赶清晨最早的火车去另一个城市工作,到周四晚上才回来。刚到德国的我非常寂寞无助,还没有开始上语言班,仅有的德语只能应付日常买菜。我可以三四天足不出户,一句话都不说,除了晚上和他例行通话。每周日晚上我都会非常焦虑,特别怕他第二天在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离开家,我的很多情绪就会上来。所以他会写小纸条贴在我看得到的地方,给我“爱的鼓励”。

通过小孩的治疗师介绍,我认识了另一个自闭症男孩的妈妈,我们约在一起喝茶聊天。聊到难处时,情不自禁哽咽,我立马咬牙想要止住且连声说抱歉,因为怕失态怕自己成怨妇,(其实内心里是怕自己没资格、不配抱怨)。她把手递过来扶在我的手臂上,眼神坚定地看着我Never apologize for being human.You have every right to feel whatever.Remember your feelings are valid.

纵使这些年枕边人不断跟我说I LOVE YOU, 在彩虹屁宇宙中心生活了几年,我也并没有凤凰涅槃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无理由就快乐的人,敏感自卑的魔咒还是没能从我身上揭开消失。它也许就会一辈子伴随着我,成为我灵魂的底色。

当年给我取外号“小胖”的发小男生,已经是八岁女孩的父亲了,前两年开始他也改口唤我的小名,他记得我的生日,每年都会发一条祝福微信。伴随着生日快乐四个字微信页面自动生成一屏幕飘落的蛋糕emoji. 我好想化作一条贪吃蛇,认认真真把它们每一个都吃掉,心满意足地在冬天里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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