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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孔雀!

写在三十八岁生日

by Lan

三十八,好老哦!【十几岁的我肯定会这样说

母亲在三十八岁那年离婚了。我十五岁,中考结束的暑假去外地参加夏令营,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时,得知父母已经办了离婚手续。这事到没有什么晴天霹雳然后我一夜长大的戏剧效果。只有终于结束了的疲惫与解脱。从记事起就目睹他们的隔绝和不忠,他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肢体冲突,没人摔碗没人扇耳光,漫长的沉默像永远无法落下的雨。幽暗、压抑、不安是我成长的背景色,我的天空像被一池墨汁慢慢染黑,堆满乌糟糟的云。

夏天离了婚,秋天女儿就要上高中,似乎已过了大半辈子。我看到那时的母亲,就看到空乏的苍老和黯淡的人生。从那之后,她生命剩下的十二年过得愈发潦草颓败,没有从情人那里获得承诺的兑现,也没有从女儿那里要回她在她身上花出去的钱。

想象中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具备了些许智慧,对人生、对爱有感悟,对保险条例和买房政策都有了解。会有一种当家做事的成熟质感,像年头够足的红酒和深度烘焙的咖啡,丰富而迷人。当我今天也到了三十八,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报税,也不知道401K到底是什么,除了体重秤上噌噌上涨的数字,体检报告上处处飘红的指标,智慧有没有增加几分呢?我问自己,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过去这一年,长时间被焦虑和抑郁情绪困扰,已经到了躯体化很严重的程度,做检查,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医生给我治标不治本开各种镇静类药物。实在难受的时候,我吃。人变得软绵无力,被下了蒙汗药一样,瘫睡在床,啥也干不了,心中无欲无求,只有一团祥云端坐,麻木地把八万六千四百秒给度过去。

于是重启心理咨询。第二个心理医生见了六次我就主动终止了咨询。这是非常主观,但又不能有半点勉强的一种关系。原因之一是她候诊室里挂着的一张小画写着:good vibes only. 每次看到,我会变得紧张,觉得那副画是一种“正能量霸凌”,它对我有一种“要求”:bad vibes are not welcome. 换作之前的我,肯定就“忍”着,当一个“乖乖女”,如同我对我的第一任心理医生那样,我们的咨访关系长达近两年,最后的半年我几乎每一次都像是完成任务似的去她办公室报到,却不敢提出真实的想法,单方面忍受着。这一次,我提了暂停咨询(虽然很怂地找了个借口),不过是由我提出的,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幸运地,third time’s the charm,我很快找到了合拍的心理医生。聊过一两次以后,觉得无论从共情的浸润程度,还是对话题的理解阐释,都让我非常舒服。她进入的切口和提供的视角,不同于前两任。我变得更为坦诚,更愿意也更放心袒露自己。我再一次讲述同样的故事,我的成长经历,我生命里的各种亲密关系。在和她的互动中,我第一次觉得有被真正听到、看到。

这个“被看到”,不是说在你掉眼泪的时候她立马递上纸巾,同时发出oh poor girl的感叹然后来抱抱你。而是我发现,我在跟她讲问题的时候,不会用很多“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有病?”“你会怎么做?”这类的问句,我没有把她当做付费问答人形chatGPT。(任何人与人的关系都要讲求chemistry,姑且理解为缘分,是玄学)。即使你现在让我列出我在这次咨询里收获了什么“可行方案123”,我也答不上来。合拍,并不是说她有魔法,给我开了灵丹妙药,让我药到病除烦恼全无。更像是非常抽象的一种精神映照,心灵深渊获得的一束光。

还有一点很微妙的改变,我的讲述之中,“讨好”的成分在逐渐降低,也慢慢剥离掉那些“完成任务”式的回复和好学生式的“言听计从”。有一种释放感和交付感,但同时也没有失去自我。她的存在,不是代驾服务也不是导航,而是一种亲切而信任的目光,坐在副驾,跟你一起共进退。

我对她的讲述,经常是由我从文艺作品(书籍影视节目)里得到的感想出发,也会从身边经历的小事说起,再关联到我的创伤和各种生命体验。她也会用同样的“语言”来为我的这些故事“命名”。从她那里得到的回应,不仅仅包含着同为女性的人性层面的共情,还有着作为心理医生所能提供的专业见地。或者说,她能够更好地识别和感知我的真正意图,并且用我易懂的方式来诠释我的诉求。

这个“被看到”,是在一次次的讲述过后,“我”经由她的目光再望向“我”。

 

现在,我想把对我最有触动的两次讲述写出来:

第一个讲述,是在看了英剧《幸福谷》之后。(剧透预警)女主凯瑟琳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警察,在英国某小镇当差。她女儿在青少年时期被人诱奸,生下一子后不久便上吊自杀。凯瑟琳不顾所有人反对,成为了孙子的监护人。丈夫和她离婚,儿子和她绝交,她和至今未婚的妹妹生活在一起,共同养这个小孩。养到7岁时,强奸她女儿的男人汤米出狱了,没多久又犯了绑架和强奸以及谋杀的罪,逃亡期间得知自己有个儿子,便想方设法接近他,和他建立联系。此事被凯瑟琳发现,她警告孙子瑞恩不许再去见那个男人。汤米非常有手段,对瑞恩进行PUA,到最后瑞恩单独和汤米见了面,去到汤米霸占来的一处小船仓里,凯瑟琳破案,追到船上,汤米穷途末路往自己和瑞恩身上浇汽油,威胁如果凯瑟琳再靠近,他们父子就同归于尽。凯瑟琳发挥警察本能,和汤米搏斗,身受重伤,用尽最后力气往汤米身上喷灭火泡沫,使得汤米的自杀计划破灭。最后汤米再次被送进监狱,凯瑟琳脾脏摘除保住性命。第二季,瑞恩已经长成中学生,汤米一直在服刑,不知怎地他又和瑞恩联系上了,并让瑞恩来探监,平日里父子俩还保持书信往来。某日汤米的母亲被人杀害,举行葬礼,他被允许参加告别仪式。凯瑟琳得知此消息,也去了葬礼。汤米看到她,发疯一样指着她扬言她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事后凯瑟琳去见心理医生(官方要求的心理评估)。心理医生问她为什么要去葬礼?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心理医生讲了一个故事,她说她有一个朋友有恐鸟症,非常怕鸟,某天要出门前发现门口有只孔雀,她不敢出门,丈夫又在公司,她也不好意思因为一只鸟而打电话去向别人求助,于是她只能站在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孔雀,好几个小时,直到孔雀离开。凯瑟琳问这个朋友为什么?朋友说:这样我就知道它在哪。

台词原文:

+ What took you to the funeral?

– I have a friend who’s scared of birds.It’s a proper phobia.

And… one day, this peacock…..came and sat just outside her front door.

I’ve no idea where it came from, but it just sat there for hours.

And she didn’t dare go out, and her husband was at work,

and she said she felt too stupid to ring anyone.

So she just stared at it through the sitting room window for hours till it left,

and I said, “Why?”

And she said, “So I knew where it was.”

跟心理医生聊到恐惧,讲了这个片段,再和她分享我小时候被爸爸带去参观鬼屋的经历。我被吓得无法动弹,爸爸嫌弃我胆小怕事,看不得我那怂包样,一个人先走了。我捂着眼在原地等了好久,手心冒汗,等到机械滑轮上的吊死鬼滑走,才半闭着眼哆哆嗦嗦走出去。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安然入睡,半夜惊醒看到门背后挂着的外套都觉得是鬼屋里的吊死鬼。现在我当然不怕了,我知道它是用白布假发红油漆拼起来的一件道具而已。平时看恐怖片,血腥场面或者鬼脸,都无法轻易吓到我,我知道它们是电脑合成的,是人扮演的,是道具师做的,再怎么逼真,都是假的。爸爸在鬼屋里甩开我,那个远去的背影,是比吊死鬼还令我真切胆寒的东西。

能让我战栗的是心理恐怖。比如《幸福谷》里,凯瑟琳在处理内心巨大伤痛时(创伤被唤起时)发生的幻视。女儿上吊后毫无血色的脸突然闪现在她汽车后视镜里,就那么短短几秒,已经让一个能徒手擒拿逃犯的女警督崩溃落泪;还有得知她的亲妹妹竟然带着瑞恩去探监汤米,她失望而悲愤开车跟踪过去,在阳光明媚的街头瞥见女儿如僵尸一般的青灰身影——她虽然死了,却好像还活着,如影随形,苦难从未离开。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坐在欧洲几近完美的蓝天下,准备吃饭,突然看到母亲穿着她那件湖蓝色的中袖针织衫朝我走来,就那么一秒钟,像是来索命的,手上捏着账本。我无法guilt-free“享用”眼前的佳肴美酒,我还欠她钱,我怎配有人为我端上带着一牙柠檬的气泡水?怎配在这好山好水之间呼吸着自由呢?

凯瑟琳每次出现幻视的时候,我都能无比感同身受——我看到了我门外的孔雀。

长久以来,我知道我极度缺乏安全感,对很多事情充满恐惧,现在我慢慢知道这些恐惧的来源了。这并非“一言不合就扯童年创伤”“父母皆祸害”甩锅行为,我一条条讲述、梳理、回溯,重新叙述所有的恐惧和创伤事件。(焦虑来源于恐惧,皆有迹可循。)在讲述的过程中,就像是凯瑟琳那位怕鸟的朋友站在原地看着孔雀,直到它离开,这仅仅是“看到”。我看到了它,认识了它,理解了它,它不再是冷冰冰的心理学名词或者社媒热搜词条,“看到”这个动作,它成了和我的生命经验碰撞之后促生的神经链接,从我的废墟之上长出来的新骨肉。

第二个讲述,是在Hmart听到的一段对话。(之前发过长毛象

在Hmart买菜,听到一对华人母女对话,妈妈应该是国内过来探亲,女儿在各种货品面前一一介绍,并问要什么。过了一会儿女儿去冷藏柜里拿了两袋食物,妈妈看了不确定地说:这是什么?好吃么?要是不好吃怎么办?
女儿很淡定地说:这种事,总会犯错,但没关系,不好吃下次不买就是了,总要试试嘛。

和心理医生分享这个故事,当复述到“但没关系”四个字时,我像个受了巨大委屈的小孩,哭出来。

这个故事没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发生的场景又很随机,对话中的词句情感极其朴素,但为何能产生如此大的震动?(长毛象有近40次转发)以至于我第一次在心理医生眼里看到了泪光。平静下来后,她对我说,“这种时刻,可以当作人生的mothering moment. ”我的理解是,它来得犹如神谕,像一道闪电。我接收到了这个启示。我从未从父母那里听到的四个字,却从陌生人那里听到了,即使她不是对我说的。

“你应该为拥有这样的感受力而高兴。别人没有‘听’到,你听到了。it’s meant for YOU.”——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overreacting而差点crying in Hmart的时候,她这样说。

从此,“但没关系”四个字就变成了继“it’s not your fault”之后我最常重复的一句“咒语”。在我开始要苛责、怀疑、厌弃自己的时候,我会跟自己念这两句。我不再执念于要母亲站在我面前跟我道歉,给我抚慰和信任,给我提供无条件的爱。我已经可以成为我自己的养育者,我赋予我自己这个能力,在任何时候站出来,拍拍肩膀对自己说“但没关系”。我也已经可以给予自己这份爱。

我可以化身成我爸,在那个去鬼屋参观的傍晚,蹲下来,告诉9岁的我,“你害怕么?没关系的,我陪着你。”而不是撂下一句“这有什么好怕的?”然后转身就走。

我甚至不用化身我爸,就以我38岁的模样穿越回去,对她说,“你害怕么?没关系的,我也一样。”然后陪她一起捂眼,准备好了再一起找出口。

 

写这些,并非是对父母的血泪控诉,也不是在苦难叙事里沉溺自怜(or自恋),而是对“自我的诞生”的一次庆祝。

“看到”,永远是第一步。

看到他们是普通人,正如我也只是普通人一样,一样拥有七情六欲,长的短的性格,圆的扁的问题,一样要与无常的命运作伴,一样有着许多需要被讲述的故事(他们甚至无从讲述,对谁讲述?)我能书写,我有叙述,我便有了重塑自我的母体。看到情绪,不带批判,只是看到,并非凝视。聆听自己,跟自己对话。我不能说我已完全放下,彻底原谅。我的疗愈之旅也刚刚启程,能走多远还不得而知。但我理解了它们,也就更加理解了我自己。我看到它们,也就看到了自己,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珍贵的了。

越来越明白人并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日臻成熟完善。人的成长和年龄无关,也和完成度无关。它只能是自主发生,且没有止境。(发不发生,都没关系,发生了多少,长了多少,也一样没关系。)

我很幸运在过去的这一年遇到了合适的心理医生,获得了聆听与看见。我更感谢我自己,没有放弃对自身的探寻,在各种辛苦中奋力重建自己,养育自己,允许自己喊疼,宽容自己哭唧唧懒洋洋……

那,这一切符合我对三十八的想象么?好像也没什么想象呢。我只是看到“一个人”渐渐地从混沌中脱模而出,我等等她,擦掉湿漉漉的血,撕掉黏糊糊的胞衣,踉踉跄跄站起来,等她睁开眼,我会轻轻走上前跟她道喜【用文东恩的语气:祝贺你,也祝贺我,迎来了十九岁。时间终于开始向前,来,我们一起走。这不会是一条风平浪静的坦途,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还会掉入黑洞,摔进泥潭,吊死鬼会在午夜梦回时闪现,孔雀还会突然出现在门前——但没关系,你看,孔雀的羽毛,鲜亮如生命,扇起浪来。

三十八,一切才刚开始呢!【三十八岁的我肯定地说

 

往年生日小作文

2022《有些故事还没讲完》
2021《那么就祈祷这道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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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comments

Piku 2023-07-04 - 10:28

读着读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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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dy 2023-07-05 - 14:20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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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2023-07-05 - 18:32

LAN, 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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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 2023-07-07 - 07:42

澜,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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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 2023-07-15 - 16:18

我也是。读着读着眼眶就湿润了。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文字,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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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2023-07-25 - 22:10

谢谢你给我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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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an 2023-07-27 - 16:30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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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2023-07-30 - 08:06

能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心理医生真不容易,好的心理医生就像那里有一束光有一处暖,会被看到,会被理解。当然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努力。好多心理学方面的书也有很好的帮助。
我很多次都想穿越到我出生的医院,把我自己抱来自己养。有些父母真是太任性,太不负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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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3-07-31 - 12:41

我们现在也可以自己养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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