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是小孩和therapist带来的service dog Hank,拍摄于2019)
有只小狗,它叫小白。
顾名思义,它的毛是白色的。但也没那么白,更像是介于浅灰和米白的一种白。毛色也不光亮,偏哑光,像是刷得很潦草的石灰墙。所以它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纯种狗。一开始我们甚至都不认为它是狗——那天放学回来,我和J看到他家门口摆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有个小动物,我俩凑近一看,都发出了疑问:“这是什么?”
“狗。”他爸爸说。
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狗,牙齿外翻,肉粉色的鼻子有点上翘,鼻孔朝外,耳朵耷拉着,加上它的毛色和个头,我们一度以为它是小猪。
装狗的纸箱子边缘有一圈牙印,还带点血迹,不知道是不是在运输途中,小狗挣扎留下的。小狗的一只爪子上也有点血迹。
J的家里有很多玩具,基本上我们一个大院的小孩,最先拥有某种新潮玩具的都是J。塑料冲锋枪、恐龙克赛号头盔、自行车,还有任天堂红白机。现在,他还有了一只宠物狗。
男孩养狗,会把它当作副将。如同杨戬身边的哮天犬。“小白,坐下!”“小白,冲!”“小白,过来!”J就这样不停地对小白发号施令,也给他喂骨头。
我家和J家之间还隔着一户人家。那家的男孩F比我们大一岁,也在同一所小学念书,高我们一年级。F吃饭特别慢,一碗饭可以吃半个多小时,他总喜欢坐在家门口吃,边吃边抛撒一些饭粒儿在地上,寻味而来的老母鸡就会带着小鸡捡漏。F妈妈看见了,少不了训斥一番,然后撵走鸡群,催促F快点吃。小白来了之后,也会去吃F的剩饭。那时候我们都不关门,小白还会窜到别人家去蹭。
平房的门口有一条排水沟,各家各户的洗锅水都会排到这里,日久天长就积了些淤泥。鸡会进去刨食,带出一串奔驰logo的脚印。小白顽皮起来也会跳进沟里去追那些鸡,四条腿像穿了黑色胶皮雨靴。即便这样,我们也没给它认真洗过澡,顶多是大人在外面洗菜的时候,用皮管子冲一冲小白的脚和肚皮,它一哆嗦,猛猛甩两下,就又跑开了。
我不记得我自己家养的无名小土狗是在小白之前还是之后。它们不是同期的狗,这个我确定。否则,我家的狗肯定会被命名成小黄。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和J一起放学回家,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能和小白玩一下。J的妈妈还用剩余的毛线头给小白织了一个拼接款的狗窝垫。当初的那个纸箱子一直都是它的窝。睡在伙房里。
伙房和卧室之间的天井,铺着条水泥道,不到十米,那是小白的跑道。我和J有时候会在水泥道的两头站着,丢沙包,让小白从这头跑到那头。小白的耳朵都跑得飞起来,跳跃起来想去逮沙包,总赶不上我们,急得叫起来。这个姿态,和它在红薯地里追菜粉蝶是一样的,那只小傻狗老想着用它的爪子去薅,你们以为只有猫会干这事儿?其实狗也会。
一年级的期末考,J和我分别考了班里的一二名。他语文数学都满分,我语文只考了98分,因为看图填空其中有一题是背越式跳高,正确答案是“跳高”两个字,但我不会写,连拼音都不会,因为我看不出那是跳高。
我的记忆力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上总是出奇地好。高考英语丢掉的一道选择题,一年级下学期语文考试没写出来的填空题。以及和J一起抚摸小白的后背留在手上的皮毛味,还有从它不整齐的飞牙之间伸出来的小舌头舔着我手心的湿润感,痒痒的。
我和J自出生起就在一起玩,同级同班,父母都是同一个单位的职工,我妈和他妈还是一个科室的正副科长。虽然很多男孩子玩的玩具或者游戏,我都不会玩,也不感兴趣,但我们一起“抚养”这只狗,似乎是比一起打游戏机更能产生情感连接的事。我心里自封为他的压寨夫人。因为有了小白,这个配置是无坚不摧的——你们可以和他一起玩小汽车,只有我是那个可以玩小狗的。不光如此,我以后还要和他结婚的。
那个暑假的某天下午,我在伙房的餐桌上写暑假作业。家里没人,爸妈都上班了。我只有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我都想好了要去找J和小白玩,我们一个暑假都可以尽情玩了,还可以带小白去山里,去小溪边捞蝌蚪,晚上去鱼塘边捉飞蚂蚁……
J的哭声从我家门外经过,还夹杂了他妈妈的劝解,“好了好了,歇了歇了啊”。我从来没有听过J那么撕心裂肺的哭喊,马景涛的“吟霜~”都不能与之相比。“小白,小白”,他的声音从我家到他家天井,没有停下,只是飘远。
就在午饭前,J还来找我,说好了下午要一起玩。他穿着一套军绿色的衣服,肩膀处还有迷彩图案的拼贴布,凉鞋也是新买的,棕色包跟的男式扣带塑料凉鞋,当时的男生都穿这一款。一看就是因为他期末成绩好,他妈妈给买的。
我握着铅笔的手停了下来。一直在仔细听J 的哭声,我知道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跟小白有关。也许是被大车撞了?因为我们单位经常有大型油罐车来卸货,那些没有拴好的小猫小狗会躲在大车的轮子里,时不时会出事。
我也不敢开门去找J,家里没人,我不能随便开。我怔在桌前,就像对着语文考卷上那个油墨印的一张黑白图片,写不出“跳高”二字一样无措,我不知道图片里的这个人,他平躺着搭在一根竹竿上,是在干什么。我不知道J的哭声里有什么答案。
不一会儿,听到J爸爸和单位里的那些男人的声音交错而至。J的哭声又响起,他爸唤了几声他的乳名,这个名字是一个老家那边的神婆给取的,小时候J老是心神不宁,身体不好,上课坐不住,(其实按照现在的理论,他是很典型的ADHD小孩),就送回乡下找人算命。神婆说这个小孩丢了一些魂,在桥的另一边,破解的方法就是走过去在桥的另一头大叫三声“桥安”,就能让丢掉的那一小捋魂魄归位。据说自那之后他的身体就变好了。
这个名字只有他爸会叫。
我家的门打开了。我爸回来,跟我说,他看到J爸他们一群人刚才在那边“kāo狗”,这是一个方言词汇,kāo就是“打”的意思。kāo狗就是特指把一只狗杀了来吃。
J妈妈在自家门口支起煤炭炉,用铝锅慢炖了一下午,肉汤的气味飘到所有小白曾经串门的家里去。洗锅的水被倒入门前的水沟,继续有鸡去刨食残羹。F依旧在门口捧着大个搪瓷碗吃饭,边吃边扔菜。它变成了一顿美味的下酒菜,邻居的男人们喝得十分尽兴,其中几个还是帮忙的刽子手。肉骨头被扫进簸箕,连同酒局留下的其它垃圾,最后被倒入厕所旁边的垃圾堆,等着被垃圾车收走,或者就地焚烧。男人女人们吃下的滋补圣品,经过长长的消化道,最终也归到粪池里,一文不值。
垃圾堆旁边有一堆火灰,颜色和小白的发色很像。这是它活着的时候最后出现的地方,它的刑场。刑具是一把锄头,平时都是工人用来整理垃圾坑的,一直留在边上,又脏又破,沾染了不少人类制造的废物,现在又沾上了一条名叫小白的小土狗的血。
垃圾堆再往外走两步,就是马路了,我和J平时都是沿着马路去上学,又沿着它回来。在农田水沟里洗脚,默默许下长大后就结婚的诺言(是双向奔赴的!)
那堆火灰渐渐融到了垃圾堆里,扬到空气里,被路过的大卡车卷起。暑假还没过完,它就消失了。
J以后再也没有哭过,哪怕被他爸用衣架打出血印他都不作声。我无法想象,他亲眼目睹自己的狗被爸爸杀了吃了,是怎样一种彻骨的创痛。我们至此从未谈论过此事。
那个暑假结束了,什么东西也永远随之而去。我们开始读二年级,后来又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直到我们再也没有暑假……那个下午J的哭声,连同我手心里小白舔过的湿润感,那份辜负,终生都会回荡在我的身体里。
小白,
小白,
小白!
希望你在冥河的那一岸,听得到我们的呼唤。
没法在本期《饭饭之交》播客里讲的,写下来,是为补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