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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钟,那么长

by Lan

一秒钟
张艺谋 2020

年初大雪时看的,非常非常朴素的一个故事,也非常非常的张艺谋。刘浩存是学跳舞的,章子怡也是学跳舞的。刘浩存梳着麻花辫穿着花棉袄,章子怡也是。刘从沙丘上摔下来,章从雪坡上摔下。

范伟张译都演挺好。【觉得范伟有被小品“耽误”了,同理赵本山

现在看电影,虽然还会关注镜头语言叙事风格这些东西,但越来越会被更直接感受,哪怕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细节,无关紧要的一个道具,而打动。它会架起一座桥梁,让我得以进入往事。

一秒钟为我搭起的桥,送我回到1990.

我们住在江北,离家半里地有个地质队,偌大的一个空地,长满杂草。父母的单位曾在那块空地上做过消防演习,熊熊燃烧的大火,爸爸所在的保卫科和隔壁老王(真的姓王)叔叔所在的消防队一起合作,扑灭大火。职工们家属们都像看热闹一样去看了。那块空地,每个月还会被用来放映一场露天电影。地质队对面是县师范学校,爸爸有个老熟人,黄奶奶,在那里教书。爸给我讲,黄奶奶在文革中挨批斗,被拉到我父母单位的大鱼塘里浸水,被人绑起来像鱼饵一样吊在绳子上,扔到鱼塘里,又拉起来,反反复复。她家有一棵芭蕉树,品种独特,果实短而小,只比大拇指粗一圈,比中指长一点。香味浓郁,甜而不腻。她会用那些芭蕉来招待我。她黑黑瘦瘦的,利索的刘胡兰头,眼眶深。永远挂着温和的微笑。

一到放映日,不管是什么片子,我妈和杨阿姨都会结伴,带着我和杨阿姨的儿子佳佳一起去看。我们自己带着板凳去。我的小板凳是折叠的,坐垫和靠背蒙了一层猩红色绒布,很时髦,也不轻,要一直扛着。没有爆米花也没有可乐。我们带的都是白开水。有时候用小铝壶装着,有时候会把水灌在一个杨林肥酒的瓶子里,孔雀蓝的陶瓷酒瓶,像个古董花瓶。我觉得极有格调,再重也要带出去。

我记不得任何一场电影演什么,有模糊印象是《地道战》《地雷战》那一类的,还有《五朵金花》《孔雀公主》这些有地方特色的。记得最清楚的是蚊子、红椅子和蓝瓶子,以及大大的幕布,有颗粒灰尘的投影灯,还有空旷的夜里喇叭挤出的各种声音,遥远又古典。散场后打着电筒,紧跟在人群后面,天空挂着一轮月亮。

也是在那块空地上,我和佳经常去玩泥巴。那是地质队用来堆放各种土壤的地方,旁边有口枯井。我们还在那里玩侧手翻,我妈和杨阿姨就在一旁聊天,也不管我们,任我们放电。那时我们只有五六岁。晚霞中的确有红蜻蜓。沿着那条路下去,能一直走到澜沧江边的北岸。

正式走进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上小学以后学校组织观看的爱国主义教育电影比如《红樱桃》、禁毒宣传教育影片《白粉妹》、必须写观后感的电影《离开雷锋的日子》……父母单位是国企,隔三差五也有分发电影票,看的也是催泪家庭伦理片比如《妈妈再爱我一次》,竟然有人在门口发白手巾,说是很催泪。那时候学校组织看的电影,不为提高学生的艺术审美,纯粹是教育“洗脑”价值观宣传,想想挺恐怖的,就像我们相信了红领巾是先烈的鲜血染红的一样。

那时候比较幸运的是,我也有机会在电影院里看到一些“电影”电影。托一位叔叔的福。爷爷奶奶和他家是旧识,姓韩。两家人有个很凑巧的地方,属牛的很多,我爷爷、韩爷爷、我爸、小韩叔叔、我、甚至后来小韩阿姨也生了个牛年宝宝。韩爷爷一家子是电影公司的职工,奶奶是会计,他是发行管理监美工,小韩叔叔高中毕业就接过衣钵,也做了美工,负责书写海报。小学的暑假,我被爸爸送去小韩叔叔的工作室里学写字,那时候学校要求练的是庞中华字帖,没人指导,小韩叔叔就当我的私教。他的工作室在放映厅的右侧一个有大大玻璃窗的屋子,看得到旁边刚建好的一个游戏厅。屋子里的气味有纸张、油墨、水彩混合起来的一种书香气。地上堆满了颜料,一罐罐的装在玻璃瓶里。写电影海报的纸是特制的,小韩叔叔抽出来,摊平,用铅笔(徒手刀削的)先大致描一下框架,把电影名称的位置规划好,主演、制片厂名称、上映时间这些都安排好,再决定用哪种字体,再打开颜料罐,用毛笔蘸一蘸,在罐边滗掉一些多余的颜料,一气呵成写完标题,有时还装饰一下,加点阴影,描个边框。然后推到一边去晾干,我盯着看那些颜料水滴渐渐蒸发,小气泡濮凸一下破掉,像干涸的湖底鱼儿吐出的最后一次挣扎。小韩叔叔一次会写三四张不同的电影海报,提着一个浆糊桶和刷子,去到电影院门口的放映告示栏前,用小钥匙打开玻璃门,把需要换掉的海报撤下来,他豪迈地挖出一大坨浆糊甩到海报背面,再用刷子像摊煎饼一样刷开熨平,角落里刷满,这样才不会卷边。贴完后再把玻璃门关起来锁好。拎着浆糊桶回办公室。我跟在他后面,觉得那把小钥匙和这个浆糊桶,是一种至高荣耀。那几年,州电影院的海报,都是出自他之手。

有一个暑假,佳和我一起去小韩叔叔的办公室写字。他其实字已经写得很好了,有笔锋,有力量,没有字帖的规训,倒也自成一派的好看。他和我一起来,大概是为了去旁边的游戏厅打游戏。好几次他说去买早餐,不出五分钟,我就透过工作室的大玻璃窗看到了游戏机前的他。小韩叔叔也不说什么,继续写海报,给我一些宣纸让我练毛笔字。我还会捡一些他写坏了的海报,在旁边装模作样学着他写,幻想着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干这个工作就好了,给县城的电影院写海报。

有时候写到中午,赶上了午间场电影,几乎没人,他会偷偷带我进去看,跟检票的打了招呼,从侧边溜进去。那时候电影院已经开始引进国外大片,也有了能播放杜比环绕立体声的设备。我第一次看到欧美大片,是《未来水世界》。空无一人的影厅,有一种午后安详,若有若无的空调声,荧幕上哈利贝瑞和凯文科斯特纳的接吻让四年级的暑假拥有了躁动。

后来《碟中谍》上的时候,小韩叔叔写海报,我还问,为什么两个碟字不一样?这个片名是什么意思。他解释是动作片,一个是碟片,一个是间谍。很多年以后讲起这部片子,才去查到它的英文翻译是mission impossible.阿汤哥的帅脸和飘逸头发,让我想起电影海报书写那天笔刷上不安分的两根毛。

小学毕业后,州电影院改造,售票处和海报栏都重新装修了,电影海报也成了统一的印刷好的随着拷贝一起分发到各个放映点。上了初中,我当上了宣传委员,出黑板报的时候,会联想到在小韩叔叔办公室度过暑假。我想,我无意中被熏陶到了,在版面安排、配色这些地方。以及再后来对电影产生的浓厚兴趣,本科毕业论文做的电影文本分析,都能追溯到最初,地质队的露天电影里。

小学二年级,我们从江北搬家到江南(澜沧江的南边),没了院子,爸爸只好把院里种的一小株跟我差不多高的白色缅桂花移出,送给韩家,被种在他家的院里。高中父母离婚后,父亲去他家借住过大半年,我却再也没去过他家。后来,电影院拆了。建起了一座娱乐城,有3D影厅和各种商铺食肆。那都是我上大学以后的事情了。和故乡渐行渐远,每次回去匆匆路过也从未进入。有一回倒是无意去到旁边的一个超市买水,远远地看到韩家的院子里伸出一棵树,是那株白缅桂。

只见它亭亭如盖,枝头朵朵白花坚定安静不离不弃,如当年明月依旧照在今天我梦里。

 

(题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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