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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没有离去。

by Lan

这本笔记本我以为遗失了。在书架上找不到,在抽屉里寻不着,车库箱子里也翻不见。记得清清楚楚是一本绿色封面的横格笔记本。直到昨天清洁壁炉上方摆放相框的地方,才猛然发现它——之前随手用它来垫在一幅满月的照片下面。

如获至宝,就着午后阳光翻看,每一页都填满了字,大部分是歌词,还有美文摘抄,夹杂几页剪报和在中学校门口小卖部买的碎花信纸。时间跨度从高一到大学毕业。字迹和墨水颜色,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呈现出是不同的状态。仿佛看到了一部属于自己的成长史。翻到一篇名为《分段实现大目标》的文章,像是见到了一位从1997年穿越来的故人。

1997年,我12岁,那个夏天的大事,除了香港回归,就是我从小学毕业升上了初中,在此遇到了一位老师。

她是我的语文老师,姓刘。第一堂课,她穿着水粉色套装,眼睛特别亮。板书的时候很用力认真,语气柔和悦耳。她家就在教学楼旁的职工宿舍区,晚自习之前,会看到她带着那时候刚一岁的儿子小虎来散步,她的父亲会用四川人背小孩的竹篓子来背小虎,我们总忍不住上去逗一逗他。

刘老师对班上同学的阅读和写作抓得很紧,每周的周记都会选几篇优秀作文来念和传阅。开学军训结束的第一轮作文,她布置大家写一写初来乍到的第一印象。我记得两篇,勐海来的黄毅同学写了我们的军训教官普教官,手法生动。她说大家军训时被晒黑了,女同学们抱怨,普教官却说:97流行黑色!允景洪小学升上来的陶莉同学写了两个同学,她的作文结构干净利索,开头的一句总能提纲挈领,“最令人难忘的是xx同学的自我介绍。”“而xx同学的开场发言也让人捧腹大笑。”刘老师把每一篇作文好在哪里都分析给大家。

“每周摘抄”是刘老师的特色项目。她找一些好文章,从班上挑几个写字好的同学,轮流把文章抄到油印纸上,分发给两个班级的学生,让大家再抄一遍到自己的摘抄本上,周日晚自习交上去由她检查。文章大多是一些励志鸡汤文和精彩故事,在那个年代,这是个褒义词。许多同学一开始觉得很这个任务很烦,不就是机械地抄写文章么?多浪费时间。我却乐此不疲,像是等待每周固定时间更新的连载——这周又有什么好文可以抄写了?每次收到带有油墨香的摘抄纸都好激动。有一篇是写某牙膏公司销售业绩猛增的诀窍是把开口扩大一毫米,而人心如果也能开阔一点点,能容纳的东西就更多,人生也就更广;有一篇写的是什么忘记了,只记得一句能登上金字塔尖 的只有雄鹰和蜗牛,寓意天赋和努力都是重要的。对我影响最深的一篇,是《分段实现大目标》,故事很简单,是一个日本马拉松冠军的获胜秘籍:他每次跑之前,都会坐车走一遍比赛线路,记住沿途的标志物,把整个赛程切分成一个个的小目标,比如先跑到一棵树,再跑到一个银行,不会去想终点。放到今天来看,这可能是篇成功学的文章,标题多半会被加工成“冠军的法则”“山田本一告诉你怎么拿下马拉松冠军”。这篇文章对我最直接的影响是,在体育课考800米的时候我用了这个方法,先跑到主席台,再跑到音乐教室,然后跑到大榕树,这样一圈就跑下来了,再跑一次加一起就800米。但这篇文章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实用的学习方法,更多的是一种安慰甚至是勇气,有点类似“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韧劲,也颇有“关关难过关关过”的气魄。绿色笔记本里抄的,是念高中时的我为了重拾信心时,把初一的摘抄又重新誊了一次。在以后的生活中,只要想起这篇文章,就一次又一次得到力量和启示。我们不是常常听到这样一种故事:某某名人因为小时候看到的某一本书某个故事而受到启发,立下志向,改变一生的。你若是来问我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就是这篇文章。它虽不是什么宏大真理,带给我的触动和感悟却是绵延一生的。

刘老师很看重我们的积累和习惯的养成。每节语文课前,值日生要在黑板右侧写一句名人名言分享给大家。这样一个学期下来,大家就学到了几十条的警句格言,不管是功利地当作素材拿来升华一下作文,还是润物细无声地内化成精神养料,这些都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刘老师的课堂呈现很丰富有趣,学《核舟记》的时候,她要求班上的同学根据文中的描述来扮演出舟上三人,所以我对这段课文记忆犹新,如今还能七七八八背出来:「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扮演佛印的是鲁江同学,他身材壮硕,选角很合适,念到“袒胸露乳”时,全班大笑,他很入戏,慢慢伸手要去解开校服的扣子。

有时候刘老师会让同学上讲台,讲解课文或是试卷,师生互换角色。我有机会做过一次试卷讲解,讲什么内容不记得了。下了讲台后刘老师夸我表情很好,一直微笑,很有亲和力。她就是这样一直鼓励学生,不管成绩如何,她总要找到学生身上的闪光点。班上有个男生成绩不大好,但在运动会100米跑比赛中拿到了很不错的名次,刘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三番五次表扬他。我因为怕忘事,用圆珠笔在手背上写下“带语文单元检测!”,被刘老师看到了,抓着我的手给全班看,让大家学习我的笨办法,学习我的这种态度。

她却不会“公开处刑”任何一个差生,不会展示他们没做出来的题,不会念他们写得不通顺的句子,更不会用恶毒羞辱的词汇去打击他们。她是值得信任和尊敬的长辈。有时候,每周的周记,成了我对她的倾诉,不愿跟朋友讲的,不敢跟父母说的,全部写在里面。有一段时间家里氛围很差,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状态,在目睹了某种割裂和坍塌之后无助的我,在周记里记录了一些心绪,末尾很小心地用铅笔写了一行字“请老师保密”。她批阅完周记以后,没有把我的周记本和其他同学的夹在一起统一发放,而是单独拎到我面前递给我。那时她递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初中生的方格子作文本,她递过来的是拉我出深渊的一只手。

初中毕业前的最后一堂语文课,刘老师让大家自由发言,想说什么说什么。我站起来说,“感谢大家给我很多的陪伴和欢笑,因为我在家里其实是很压抑的,不快乐的,但是来到学校,来到这个班级,我就会开心。更感谢老师的关心和爱护……”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在往后的毕业里,我都没有体会过那样心碎和不舍。下课铃响了,像都德的《最后一课》中描写的那样,刘老师用力地写了四个大字:一路走好!

高中我还在同一所学校。在校园里偶尔会遇到刘老师,匆匆打招呼问好便又继续赶路。高中时我的成绩属于中下游,面对各个地方县来的精英同学们,没什么存在感,也没有再和任何一个老师有很深的交流。家庭的变故,青春期里的晦暗和阴霾,重重地压着我,渐渐地我又蜷缩回角落里,不得舒展。那些年的周记,直抒胸臆的已经很少,大部分都是向高考看齐,写各种文体,上各种价值,煽各种情,套路得不得了。只有在每天学习结束后,打开日记本,才能胡乱写写,那种人造革封皮带暗扣的日记本,高中时期用掉了六本。

大学时候,我开始给刘老师写信。用的是有大学抬头的方格子稿纸,装到印有大学校名的信封里。我想初中老师可能没有高中老师那么直接而醒目的回报,我想让刘老师在收到信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种荣耀,微不足道的安慰。信是用蓝黑墨水写的,用的是当年誊抄《分段实现大目标》的那支英雄牌钢笔。我记得非常清楚,是边听朴树的歌边给她写的,也是在军训期间,教师节来临的时候。写了大学开学的新鲜事,就像当年初一入学是她要求我们写的作文。也写了一些感谢的话,提到她对我的影响和帮助。她也给我写了回信,像是周日晚自习交上周记,第二天得到她用红笔写的评语。我们的联系从书信,到后来的QQ和微信,不是很密集频繁,只要到节假日,都会问候一句。

毕业后我回到云南,在昆明找了工作。她假期时候来参加培训,邀约我吃饭,带我去云大旁边吃了瓦罐排骨绿豆汤和破酥包子。她还带我去昆明附近亲戚家的果园里摘果子,吃农家饭。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湿巾给她擦手,她夸我细心会照顾人,“不知道以后哪个小伙子有福气找到你。”

24岁的我,被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小伙子找到了。我们回乡领证的那天,刘老师请我们去民族餐馆吃饭,让外国友人见识一下风土人情。她招呼了一些民歌手来给我们唱歌助兴。又送了两块属相玉佩给我们,嘱咐小伙子要好好对我。以后每次回国,刘老师也总是要请我们吃饭,去她家里,她给张罗一桌子饭菜。去特色餐厅,她又会给德国人介绍各种风俗,让他尝试当地美食。那个一岁的婴儿已经长成初中生,热爱打篮球,吃饭的时候会关照半个中文都不会说的德国大哥哥。她送我书,送我围巾,送我手链,完全把我当成半个女儿。有一次在她家吃饭,我刚回国,时差还没倒好,胃疼得厉害,一口饭也吃不下,她就给我做了一点稀饭,没有逼迫我多吃。她说,她非常理解我的疼是一种近乡情怯的压力——她懂我。那一次,我是回去奔母亲的丧。

也是在那一次,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小毛褂子,递给我说以后有孩子就给ta穿,是小虎当年穿过的。她说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孩子长得好。后来小褂子陪伴了我的孩子度过两个大陆上的三个冬天。有一次学校拍学生照的时候小孩正好穿着这件褂子。我把照片发给刘老师,打趣到以后等小虎当爸爸了,我再把这件衣服物归原主。小毛褂流浪记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爱的传递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当我为人妻人母之后,我们之间能交流的话题就更多了。她也渐渐把她自己生活里遇到的事情分享倾诉于我。她也有痛苦和困惑,也有无奈和失落。远隔万里,我只有聆听和陪伴。比起她为我做的那些,我能做的太微不足道了。她不断表达她从我这里收获到的爱,她说我对生活的热爱一直鼓励着她。她还经常说,我们那一届是她带的第二届学生,经验不足,再加上当时孩子小,要分心照顾,所以精力也没有完全分配到教学上。想起是有些遗憾的。她一直在不断进修,学习新的教育理念,学生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学校想升她去高中部,她都婉拒。她觉得初中阶段的学生更需要一种启蒙和引领,要做更多基础性的“铺路”工作,树人的关键期。她对升学率这种东西一向不是最看中的,自然也不适合去到高中那种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氛围里。

我也念叨着想重返刘老师的课堂,再听听她讲课。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那栋教学楼已经拆了,刘老师也于去年夏天退休。在教室前草坪上穿着开裆裤拉尿的小婴儿,如今接过妈妈的衣钵,在一所高中担任数学老师。

初中从同学那里借阅过一本七十年代出版的《少年文艺》,像故事会一样的开本和纸张,都快被翻烂了。有一篇印象极为深刻,也是写语文老师的,作者写到母亲对她的各种控制和打压,再写她的语文老师给她的关怀,用了一个比喻,大意是说,母亲只给她提供了奶,而没有钙,没有营养。老师给了她一些母亲无法给的爱,就像加了钙的牛奶。当时读到这里颇为震撼,这样大不逆却也是真心话的东西竟然敢写出来发表。我只敢用铅笔歪歪斜斜写一句“请老师保密”。

走到第三轮本命年的时候,方才意识到,心里有些话一直都不敢讲。对任何人表达爱,都会让我产生巨大的羞怯和莫名的隐痛。不说,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甲方乙方》有句经典台词:“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是的,我也很怀念那已逝去的1997年,最初的夏日晚风,闪着银光的叶子,回想起来,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光斑。但其实我并没有失去它,相反,我永远地得到了它。因为谁会忘记在怯懦孤独敏感自卑的年纪里灵魂得到的光明和温暖?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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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Anonymous 2021-09-10 - 17:38

喜欢这篇文章,能有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老师真好,博主的文字仿佛带我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心灵鸡汤”还是褒义词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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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1-09-12 - 22:33

是一份恩泽。那个年代真是金光闪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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