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花束、以及我们要去的地方

今年让我对“爱到底是什么”以及“亲密关系”产生很多思考的，分别来自一部纪录片、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和一个真人秀。

《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

这是一部纪录片，跟杰克和肉丝无关。卡梅隆在拍《泰坦尼克号》的时，拍过一个片段：攀爬在浮木板上的一个中国男人用广东话对着来搜救的船员挥手大喊：系哩度!（在这里）。这个片段后来被剪掉了，没有被观众看到。这是有真实史料记载的，当年泰坦尼克号沉没时，获救的乘客里有六名中国人。几乎没人知道——他们刚被救上岸24小时以后就被驱逐出境，如同那个被剪掉的片段，是无人在意无人知晓的。

方姓男人是唯一一个有后代且被找到的幸存者。其他五位要么完全断了线索，要么已绝后。方在被救被驱逐后又辗转来到美国，和那个年代的华人移民一样，靠勤奋和努力开创新生活，不断给家乡寄钱，站稳脚跟后又不断地帮同乡和亲戚朋友担保移民来美国。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一个妻子。节目组查找方家后人的时候，来到他儿子家里，儿子翻出一些零星遗物，确认父亲的名字就是当年被救的人之一（他曾经改过名字）。片子的叙述重点都在讲述华人劳工的辛酸史，插入了一些排华法案、纽约天使岛的往事，被刻在天使岛移民监墙上的中文诗。方的儿子回忆起他父亲带着他去租房，房东见到他们是黄种人，便说了句：我不会把房子租给黄狗的。结果他父亲抡起拳头就直接砸上去。

方的儿子如今在美国经营着中餐馆，是那种你能想象到的美国人以为的中餐馆，宫保鸡丁、炒面、幸运饼干。

方的太太，小他近四十岁的香港女人，如今已满头白发，在狭窄的后厨里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账单，一会儿数一数外卖。她不说英文，采访的时候，儿子在旁边翻译成广东话给她。从她的讲述中得知，她和方是经人介绍，兄父都劝她放弃当时的男朋友，直接奔赴美利坚——哪怕对方大她40岁，哪怕他们素未谋面。

你可能会问：这跟爱情有什么关系？

我始终忘不了一个细节，当方太太被问到方先生有没有跟你提过泰坦尼克号的事情时，她摇摇头，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眼里湿润起来。方太太在孩子五岁的时候便与方离婚了。一个女人，背井离乡，来到新大陆，因为父兄告诉她，那里有更好的生活，她便放弃了热恋中的恋人，孤身踏上应许之地。为丈夫生了两个孩子，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一辈子困在自己的小餐馆里，也许生活范围就是唐人街。她会不会时不时怀念年少时的爱人和曾经的生活？她会不会偶尔生出要是没有来这里，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疑问？丈夫连生命中发生的最传奇最惊心动魄的故事，都不曾告诉过她。枕边人宛如巨大冰山，站在孤岛上望去，只有一小个尖尖冒出水面，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全貌，甚至无法接近。这样巨大的无解和隔绝，要比俗套的负心汉抛妻弃子另寻新欢伤人更深，甚至都无法撒气没有可指的“仇家”。时代？命运？令人哀叹。

方曾经在家书里向亲族透露过泰坦尼克号的故事，也在一次他担保来美的亲戚接风宴上给身旁坐着的一个小男孩讲过这个经历。但他从未对妻子和儿子提过半个字。

所以那个提问的人极其“残忍”，那个答案，把方太太的孤独推向了绝境，她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上，毫无希望，没有人来救她，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真正活成她自己。她去到的地方，其实是个孤岛。这里，孤独比死更冷。

我们拥抱爱情，缔结婚姻，进入两个个体相互依存的生命状态里，先不论是否幸运地找到所谓的灵魂伴侣，就哪怕是日常状态的命运共同体“队友”协作关系，都是需要建立在沟通、交流的基础上，进而生出理解和共鸣，再达到默契与包容。

（影片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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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般的恋爱》

（这两部都是坂元裕二的作品，主题也有相通的地方，就放在一起说。）

坂元裕二，就是那个在23岁写出了《东京爱情故事》的剧作家。《四重奏》和《最完美的离婚》等几部高分都市情感日剧也出自他之手。今年这两部作品，他又做了他最擅长的主题：失去、离开后的自我，该如何安置生活、安放内心。

习惯了甜宠和HE(happy ending)的观众，可能不太喜欢他今年出的这两部。因为，男女主最终没有在一起。

花束般的恋爱，男女主是那种所有文艺青年都梦想拥有的perfect match：在偶遇之后因为错过末班车而在居酒屋通宵聊天，发现对方是“世另我”（世界上另一个我），不仅球鞋是同款，所喜欢的漫画作者、乐队、电影都是一样的，还在别人都没看出来的情况下，认出了坐在隔壁桌的某漫画家。去到男主家里，看到书架上的书和摆放方式，女主感叹“啊，这不就是我的书架么。”，并且都用电影票根当书签。后来他们相约看展，看演出，最后搬到一起住。平日里一起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看电影，男主继续追寻插画师的梦，女主进入公司当社畜。日子就这么缓缓向前走，“面包”的问题出现了：没有收入，他就没法支付房租，他不得不开始穿上西装，剪短头发，去参加面试，做着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疲于奔命，几乎放弃了梦想，也越来越冷落了身边人……这个路数我们并不陌生——理想和现实差距太大，我们终究得先填饱肚子。故事的走向并不是励志鸡汤型的，没有排除万难继续携手前行。他们渐行渐远，貌合神离，激情逝去。在参加朋友婚礼的时候决定分手。

爱情发生时，谁都觉得自己所向披靡，是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大帝，披着最坚固的铠甲，誓与一切敌对势力抗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而事实是，人生路上，并没有那么多身怀绝技的假想敌突然冒出来把你拉下马。伟大的爱情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总是不缺少对梦想、对爱情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人。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心向往之，渴望着拥有这份勇气和执着，但实际上，我们懦弱又胆怯，只能坐在屏幕的这一端，窥探着平行时空里的自己，投射和寄托着欲望。

花束没有凋零在金戈铁马下，而是枯萎于日常琐碎里。真正的敌人，是时间，是漫长琐碎的平凡庸碌，是生活本身。

影片的最后，男女主各自拥有了新的恋情，他们又在当初的那家居酒屋相遇了，彼此点头微笑。结尾处，男主在网页上查找当初他们很爱的一家面包店的信息时，看到了被拍到google street view里的牵着手的两个人。男主忽然大笑。我也跟着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

整个基调都是淡然的，日常又非常。没有大起大落，没有狗血工业糖精，依然赢得了大家的喜爱。

爱情就像花朵，开了，就会谢。爱情消失的速度比你想象得要早。不要因为花束最终会枯萎而不敢开放。只要花开，就是不败。你被柔情滋养过，你的生命之花就还可以盛开。

（影片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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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

大豆田永久子女士，有三个前夫，一个女儿（和第一任所生）。她基本没有人生困境（松隆子饰演，气质容貌俱佳，担任建筑公司社长，家境优渥……），只是离了三次婚。

光看剧名，你可能会想这会是怎样一部狗血撕逼剧？然而，你看不到任何关于“我的前夫（们）是渣男”或者“女主为什么‘吸渣’”的讨论，也没有一味强调“女人就是要搞事业！”“男人通通不靠谱！”的时代情绪，甚至没有去追寻“他们的婚姻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它是反套路的：三个前夫都很好，也都喜欢她，没有出轨家暴等一系列渣品质，还能一起出现在大豆田的家里，彼此都保持良好的关系。它讲的是离婚之后的我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当然可以说这就是个喜剧，而且是有漫画感的日剧，现实生活哪会有这么和谐的场面。也许，你还会暗暗想：离过三次婚的女人，她的人生完蛋了吧？

不仅没有，她还差一点就和一个魅力男性（小田切让！！）结第四次婚。对方即将被派驻马来西亚，他拿着几张照片来给大豆田看，是公司提供给他的一栋殖民风格的房子，这是大豆田从当建筑师起就想要建造的房子，是她从小就喜欢的风格。她也快要答应了，因为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此时第三任丈夫在得知大豆田被求婚之后极力阻止她。大豆田告诉前夫三号自己很孤独，想找一个人来依靠来保护自己。此时前夫三号说出了本剧最佳金句：“一个人要填补孤独，不是被爱，而是去爱。”

大豆田拒绝了求婚。

和准丈夫四号在在街头分开后，她来到第一任丈夫（松田龙平！！！）开的餐馆，告诉他，自己刚刚和一个很棒的人分手了。浅酌了几口他为她调制的鸡尾酒之后说：“我很喜欢你，跟你结婚，我很开心，而且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你……虽然一个人也过得下去，但逃不过孤单寂寞。我讨厌这种感觉，但是，因为讨厌这种感觉而找个人交往，自己却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的话，到临了还是一个人。我想跟自己喜欢的自己在一起。”

曾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判断一段关系的好坏，就是看你在这段关系中喜不喜欢自己。这个喜欢应该就是包含了对自己的接纳、认可、以及与自我的相处。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填补空缺么？我觉得不一定是，至少不全是。更多的其实是能够更加自在地独处，作为两个独立完整的人，彼此尊重，把彼此最为宝贵的“自我”悉心呵护。

大豆田离了三次婚，却从来没有因为离婚而否定人生，否定曾经的经历和任何一个前夫，不强求生活什么，该怎样就怎样。也没有发出“老娘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的伪“独立宣言”。她没说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她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曾度过一段又一段心满意足的时光，被一个又一个人扶起来。

能够拥有宽容、充满希望的人生观，知道如何做自己的朋友，这是多少人都无法企及的“成功”。

就当吃瓜群众以为大豆田就要和前夫一号重归于好的时候，她温柔而坚定地说：“所以我选择了你。决定选择你，决定一个人生活。”

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地没有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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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爱人》

这是一档离婚夫妻旅行真人秀。三对夫妻，有一对已离异一年，有一对正在办理离婚处于离婚冷静期（且之前已离婚又复婚一次），还有一对考虑离婚。他们要进行为期18天的一次旅行，再在节目结束时进行一次抉择：是要“再，见爱人”（复合），还是“再见，爱人”（分开）。

我不停地向身边的人安利这部综艺，它让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相处模式，以及不同性格、成长背景、价值观排序带来的差异，会给两个人的关系带来一种怎样的困境。可能有一定的剧本综艺效果，但我相信大部分是真实的呈现。

其中最让我感慨是的章贺和郭柯宇这对离异夫妻。他们属于闪婚，并且迅速生子，之后十年，郭柯宇渐渐退居幕后，在家里带孩子。章贺继续在外拍戏，“赚钱养家”。要知道，郭柯宇曾因为《红樱桃》中楚楚一角拿下百花奖和上海电影节双料影后，那一年她才十七岁。章贺不只一次在节目里说郭柯宇是他见过的最棒的演员。他们因为合作拍戏结缘，恋爱都没有谈多久就步入婚姻。郭柯宇也表示，他们的结合，更多的是感觉年龄到了，差不多该了。

节目里他俩最经典的一个沟通案例是：郭柯宇去了一个餐厅，回来跟章贺分享。她说：“那家餐厅太美了，我一定要和你去一次，但是那个菜其实挺一般的，可是你知道那个老板娘戴的那个耳环特别漂亮。”章贺的回应是：“我就想知道你有没有吃饱。”郭柯宇的表达是极其感性细腻的，像诗一样。而章贺没法从字里行间读懂她的诗意。

有一次后采时，郭柯宇流着泪说：“我的世界他进不来，他的世界我也不太想去。”语气里净是深深的倦意和无奈。我了解这种倦意，它几近枯萎。她经历过刻骨的爱情，却躲进了婚姻里，和一个“适婚对象”一起完成一道命题作文。一颗心像是醒不来的睡美人，黯淡枯萎下去。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心能够醒来，鲜活而充满力量地跳动，而不是这样蹉跎消损着；我也懂得这份无奈，它滑向空虚。你以为进入了婚姻，就可以在情感上（甚至在各方面）依靠他，他像个握着你wishlist的圣诞老人，架着雪橇车出现在最寒冷的冬夜里，打开大大的袋子，里面有你想要的一切。然而你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呀。他只是另外的一个人，而已。你也是。没有人可以准确完整地理解其他任何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你的伴侣，并不是你的解药和答案。

外物、别人、他者、关系，都不能成为定位“你”的坐标轴。你可以有不同的身份，对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以及承担着相应的责任。但都不是确认自我主体性的唯一参考标准。那个真正的“我”，建立在独立的精神世界和人格之上。这并非很绝对地说“不婚不育保平安”。你不能渴求事事顺利，而是应该去拥有处理一切复杂问题的能力——努力构建自我，这才是最大的武林秘笈。

节目的观众都很同情她，替她可惜，觉得好好的事业被耽搁了。“姐姐，搞事业！”的呼声不绝于耳。她也承认，女演员的困境比同龄的男演员要大，如果不露脸，很快就会被遗忘。她可以不计较片酬，有得拍就行，可来找她的本子不多。她就偶尔去演演话剧，唱唱歌。郭柯宇除了是演员，还是一个很不错的歌手。她和几个朋友组成了乐队“追星族”，唱过一首《直到对的人来》，节目播出期间又被大家找出来循环播放：

「喜欢疲惫时靠近你的臂弯
你却把它当做爱我的负担
……
我们要怎样才爱得明白
奋不顾身的去接受伤害
也许会有一天 心沉静的像海
不轻易澎湃 直到对的人来……」

对的人，也许有，但不一定遇得到。以后人工智能发达到用大数据给你找到一个最完美适配，可当你和他见面，却一点火花都没有，你该怀疑谁呢？是程序？还是你自己的心？生活和爱情，都没有这样的好与不好，对和错，yes or no的选择。更多的是合适与不合适，说不清和道不明，to be or not to be的纠结。对的人，从来便不存在，就如同戈多，他不会来。

最后抉择的那一天，郭柯宇从车上下来，奔向章贺，紧紧拥抱在一起，吃瓜群众们欢呼雀跃。不得不说，在镜头里，这一幕比很多浪漫的爱情电影还要让人感动。我当时看还激动得流眼泪了，倒不是因为他们又在一起了（我打赌他们也不会复婚的），而是深深替他们开心，他们获得了和解，与自己，与对方。郭柯宇的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脆弱又纯净，40岁的她，眼神里又多了一些温存和风情。她越来越自由了，因为她放手，不抱怨恨。我相信她在下一次爱情来临的时候，依然会勇敢奔赴。

（视频截图）

看过这么多的爱情故事，听过那么多的山盟海誓，似乎并不能替代真切去经历去感受的生活。解决恋爱和婚姻中的难题，处理生活和成长中的麻烦，按自己的真情实感去一步步向前走——这才是真正的勇气。不为别人而活，不让别人为自己而活。

生活不是数学题，只有唯一的答案。你有许多条路可以走，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要谈恋爱，要分手，要结婚，要离婚，要不婚，你要怎样，都是可以的，真的。

爱是平凡生活里的英雄梦想，只要你出发，去追寻它，你就踏上了找寻自我的英雄之旅，即便兵荒马乱，纵使荆棘密布，你也只能这样走下去，别怕，前面一定有路。一切的关系都有它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