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班主任语文老师拿着几封信,派发给一些同学,我也领到了一份。收信地址很模糊,大概是“xx市小学xx年级”这样,没有具体的收件人。老师说信都是从教育局那边派下来的,是外省寄来的交笔友的信,分发到全市各小学。
我手中的信,来自福州。
一张薄脆的绿色格子纸堆满了遒劲娟秀的字迹,附带着一小片剪报,巴掌大的地方还贴了张黑白寸照。是个扎着马尾笑容甜美的单眼皮女孩,还和我同姓。剪报应该是某报纸的笔友征集板块,有固定格式,像同学录里已经印好的问题和个人信息栏,在“对笔友说的话”那一行,李丹婷写的是:欢迎你到美丽的榕城——福州来玩。
格子纸上写了些她的自我介绍。具体内容还没怎么看清楚,就被她的字迹给震慑住。那一年学校要求我们年级的学生练习钢笔字,人手一册庞中华字帖,我也好辛苦练习了一阵,中指的茧子厚了不少,字迹还未见脱胎换骨的效果。当我小心翼翼地在米字格里挣扎着用笔尖摆放好横竖撇捺的时候,李丹婷同学已经恣意又潇洒地在5毫米见方的空间里舒展拳脚。像手脚不协调的舞蹈白痴和优美的芭蕾首席同台表演,我是村口的大笨鹅,人家是美泉宫池子里的白天鹅。老师过来指导我们写回信的时候,也不由得啧啧称赞,叮嘱我要向她学习,别给我们边疆的小学生丢脸。我背对着教室后方那张我负责摘抄的黑板报,真想立马擦掉。
对于一个没有出过省的十岁小孩,福建像是山的那边海的那边那么远。回到家给我爸看,他说福建那边有惠安女,戴大大的帽子还有头巾,但她们不是少数民族,是汉族。他让我给李丹婷介绍少数民族文化特色。同时也加了句,这个姑娘字写得扎实好看。在书桌上看着空白的一张回执单式的剪报,不敢下笔,以至于我完全按照对方的行文格式,填上了我这边“想对笔友说的话”:欢迎你到美丽的绿洲——西双版纳来玩。并贴上了寸照……最终笨手笨脚地完成了回信。去邮局买了邮票,激动又忐忑地把信喂进邮筒。
此后,我和李丹婷长达近十年的通信便开始了。
记得她寄来的第一张生活照,满脸微笑坐在游乐园的恐龙背上。她个头儿挺高人也苗条,照片里两条长腿垂在恐龙两边,白球鞋崭新干净,从深紫色的裤腿里探出来。信里说到,她剪短了头发,升上了中队长,并且开始上英语课。那时我才知道,沿海发达地区的英语教育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了。我给她寄的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穿傣装拍的泼水节照片。她回信的时候说我戴着银镯子穿着傣装真的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傣族姑娘,还说看出我的胳膊粗了胖了。那时身体开始发育,不窜个儿,只长膘,修身的傣族裙子已经穿不太下,有点伤心,以后就再未穿。
我们的通信地址一直是双方的学校。我那些年在信封上写得最频繁的就是福州市鼓楼区xx小学这几个字了。在等待来信的日子里,我每天停好自行车就跑到学校职工开的小卖部兼收发室问王大妈,有没有95班的信。王大妈都认识我了,还没等我问,就会说,还没得~她守着的冰柜里,有我最爱的白糯米红枣粥冻成的冰棍。她身后的木头架子上,会躺着我最期盼的远方来信。
到了小学毕业,班上还在和四年级交的笔友保持通信的就只剩我。连班主任都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可能是对奇妙缘分的惊异和珍惜吧,或是对情感的坚持和挖掘。那时候的世界,又远又大。我没有兄弟姐妹,堂表兄妹也玩不到一起,不亲。能和一个遥远地方的人产生连接,能把信寄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同龄人手上,这事儿本身就足够给我带来好多欢欣。实际上我和她也没有多少深度交流,更多地还是在记述彼此学习上生活中的事,像写作文。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我们的通信地址变成了双方父母工作单位地址。她留的是爸爸单位和姓名,是个党校。我第一次在信封上写“福建省委党校,李xx转李丹婷收”
暑假的某一天,我在家,接到我妈从她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一上来就说,你那个福建的笔友,人家说考上了重点中学,英语还考满分啊!
我去到我妈办公室,她桌上摊开着三四页信纸,信封像马啃一样乱糟糟敞开着口,邮票也被撕坏了。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她的同事。她见我来了,拿着信纸再次跟别人说信上的内容,向他们展示李丹婷的字,大人们附和点头。那一刻,我好像更理解我的这份执着——如果心事能被身边最亲近的人听到和理解,如果我的自尊能被养育者好好地培育呵护,我又何必这么努力向外寻找寄托。这件事,在我妈那儿,估计跟放了个屁一样不值一提,屁还会有个响有点味,擅自拆开女儿的私人信件并当众朗读,根本没啥不妥。在她眼里,我不是独立平等的人,我不享有任何私人空间(物理的心理的),她是至高权力拥有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初中时代的通信对象,除了李丹婷,又多了几个。那一年快乐大本营开播,同学之间最热的话题就是讨论节目,因为是直播,每周一到那个时间,大家还会互相邀约去某某同学家看,还用她家电话参加热线抢答。同学里有两位快本的超级铁粉,给何炅李湘写信,寄去湖南台。收到的回信,被年级组长,也就是我们的数学老师给扣下。课间她在教室门口,叫来收信的同学,当她面从信封里掏出来签名照,问,“这是哪个?何……灵?”同学赶紧解释,是一个主持人,叫何炅(jiong),是干什么的。我坐在第一排,又怕又气,我的所有信件,写的都是学校地址,我也怕我的信被这样对待,被拆开,被传阅。那我就没有安全的收件地址了。怎么家长也好老师也罢,都有这种完全不尊重孩子的成年人?这位数学老师,学期一开始就下令全年级女生要剪短发,长度不得过肩。刚才被她叫去询问信件的女生,是傣族家庭,父母都来学校说过,按照习俗要留长发,让老师通融一下,可她“铁面无私”,坚决不予特例。成年人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以莫名其妙的方式享有的绝对权力,是一种纯粹的恶。
我也在等待我给《少男少女》杂志写的信的回信。我在上面订购了杂志的周边抽绳背囊,真金白银地用邮政汇款给杂志社打了钱。
另外有的同学开始在报纸中缝的笔友专区寻找笔友,还把自己的地址姓名也登上去了。坐我后排的陈丽同学最积极,收到十多封来信,她一一阅过,无法全部回复,就让我们一帮女生随便挑几个顺眼的去自己写。
陈丽虽是女生,但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一头利落短发,我们都叫她“小儿子”。交笔友写信的热潮持续了两个学期,到后来,陈丽还特意去市中心湖边的照相摊子拍了照片,冲洗出好几份,准备给笔友寄。她戴着帽檐有两撮黄色假发的那种道具,穿了件高领白衣服,打了很多柔光,相纸自带一些配图背景,介于艺术照和大头贴之间的风格。我们都说小儿子变成小姑娘了,真的很漂亮。青春的萌动,跃然在那张光面照片上,她轻拿轻放,怕油腻的指纹印在上面。
这时发生了一个插曲。我的同桌M,她小学和我是同班。当初小学那拨笔友,她也有参与,她的笔友是一个成都的女孩子,说是小学毕业时候甚至对方想来版纳找她,让她带着去热带雨林里寻找能见血封喉的箭毒木。M学陈丽,也把自己的信息登到报纸中缝。有天她收到一封非常正式的中奖通知,打印的,还盖了红章子,说她抽到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台CD机,需要汇款70块,缴纳所得税,就能领取奖品。我们都觉得好厉害,一个劲儿恭喜她。她一刻都没迟疑,当天就汇款了。左等右等半个多学期过去,她的CD机始终没有出现。M家里做生意的,很有钱,也许这70块并不算什么大的损失。老师因为这事,开始管理制止我们的交笔友行为。
陈丽收到的那堆笔友来信里,我也被分配了一封,是辽宁的一个男孩子,叫刘岩。那时写信,已经从小学的作文格子纸升级到了文具店买来的专用信纸,厚实许多,花样层出不穷,有的带香味,有的撒了亮片,有的印着不知所云的几句英文。大家都很认真对待这些事情。几封信往来之后,又进入了照片交换环节。但这次我没有再寄照片了,上了中学因为发胖自卑,青春期没留下太多的照片,更不好意思给陌生人寄。刘岩大我几岁,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在一家饭店当保安,他寄来的照片上,穿着军大衣,站在雪地里,鼻头通红,雪天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的双眼眯成缝,是个娃娃兵的样子。虽然照片没给他,但竟然给了电话号码。有天早晨5点多,我家里电话响起,迷糊中听到我妈用方言问了半天,然后喊我名字,接听才知道是刘岩。半梦半醒的状态,加之对东北普通话不熟悉,我也懵着,半晌才回过神来,直观感受到“中国幅员辽阔”,实际上辽宁要比云南早俩小时,他说他们那儿已经天亮了,他刚下班。也不记得说了啥,两三句后就挂掉了。更不记得我在信里跟他都说些啥了,和他的通信不知什么时候就断了。
初中升高中,互联网逐渐开始兴起,我也爱去网吧,第一个OICQ号是同学帮我申请的。我还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李丹婷,说起来也不可思议,我和她通信那么久,似乎从未告诉过她我家的电话号码。总之,最后我和李丹婷从笔友升级到了网友,写信也没那么频繁了,以至于整个高中我好像都没有和她交流的记忆。直到高考结束(甚至是刚去上大学时),她在QQ上留言说她考上了厦门大学的经济系。
QQ号后来应该是换过的,那年头没有什么云备份,换了号,如果没有单独写下对方的QQ号,就相当于失联,要在茫茫人海用搜索功能找回,几乎不可能。新的QQ号,重新加了些陌生网友,很随机地聊天。除了windows电脑的开机声音,那个时代的最强背景音就是QQ的咳嗽声和滴滴声了,我们宿舍里还有诺基亚手机的铃声,宿舍6人,除我和另一个舍友,其它4个都用诺基亚,动感地带套餐赠送的一百条免费短信,哪够用,夜深时还能在蚊帐后看到对床舍友枕头旁亮起又熄灭的一小块亮光。
也有和陌生网友成为笔友的。有一回收到一个江苏男生的信,我俩是高考后在足球论坛上认识的,平时就聊球啥的。他家里是开服装店的,他似乎没有上大学。他寄信之后一直在QQ上问我有没有收到,我天天往学院收发室跑,最后连班级信箱的钥匙都被要来保管,早中晚开三次,都没有那封信的影子。那位姓王的男生在QQ上很生气说,他要去炸了我们学校的邮局……大概过了一个学期,在信箱里收到一封信,收件地址只写着“广州xx学院汉语言032班”,收件人名字,是“三三”(当年的QQ名)。这封信能“顺利寄达”,真是运气,首先地址也没写完整,连我大学的全称都没写,就只写了学院名字,怪不得辗转这么久,还好人家邮递员认真负责,硬是投递对了。其次,要不是我掌管着我们班的信箱钥匙,负责分发信件,谁知道三三是谁啊。
那个年代类似的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网络“友情”,像夏夜荷塘里的蛙鸣,此起彼伏,却也总见不到一只青蛙。其实很随机。
04年初,大一下学期,我在ICQ上认识了一位来自比利时的网友。起初是因为当时的外教来自比利时,我就好奇地在ICQ上搜了比利时,冒出来几个,其中有个网友的名字和外教儿子的名字一样,我以为是他,就加了好友。聊了两句,对方说是在比利时鲁汶大学念书的,就立马确定不是同一人。ICQ是高三时开始玩儿的,那时想要通过和外国人聊天来锻炼英语,又因为立志要考德语系,就加了几个德国网友,每天晚上拔掉座机电话线插到电脑后面,拨号上网,聊很久,聊完还会手动抄下聊天记录反复看。那时候觉得这世界比原来四年级时想得还要大很多很多,还要远,我按耐不住,想去看看。
有一回外教布置小组作业,讲解介绍一个国家的地理风情社会概况之类的。我们组好巧不巧抽到了比利时。我一头扎进网吧,去trektheearth.com(大概是这个网)收集比利时的风景图,一张张存到软盘里。还给比利时网友发邮件求助,问他有什么推荐的地方,以及比利时有没有传统民歌。网友很详细地回复,列了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什么特色,至于音乐部分他说不太了解,倒是给了几个比利时本土法语歌手的作品链接。那一次作业耗费了我巨大的心血,做PPT,排版图片、插背景音乐、写解说词,排练讲解,分词。讲演的那天我们组拿到了最高分,最后的惊喜环节是一张我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搜索到的外教家乡小镇的图片,还用了荷兰语写的欢迎来到Mr.xx的家乡。
Skype也大概是那个时候兴起的。和比利时网友聊了一阵ICQ,间杂着雅虎邮箱email往来,在他的介绍下转战Skype.这个阶段认识了更多世界各地的网友,还给其中的几个寄过明信片。和比利时网友还开始互寄礼物。有一次他在圣诞节寄来德国史多伦面包,寒假要回家了,还没收到,二月份返校才领到那个包裹。【这个包裹还催生了多年后的一档播客节目
对于大学时光的怀念,很大一部分是那些不用学一星半点的数学(!!)、天南海北和人聊天通信的日子。奇怪的是,我和比利时网友除了文字交流外,反而没打过电话,更没交换过照片,一直只是打字聊,期间还有一段时间比较沉寂,发出去的邮件许久得不到回应,也很少在线碰到,几乎断联。
还有那时候终于开始穷游了,探索世界的方式除了网上冲浪,又多了一种。大一的五一假期,第一次听《旅行的意义》,坐在开往桂林的硬座火车上。和同伴徒步漓江边,坐竹筏被晒到蜕皮,胶卷没放好,第一天都没留下什么照片,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骑车,竟然在路边馆子吃了盘炒苦瓜后遇到了也在那里旅行的外教一家。还在年底跨年的时候去了厦门鼓浪屿,第一次坐渡轮,看到大海。回广州之前,还去了厦大逛了一圈。也许在厦大的校园里的那个傍晚,李丹婷和我擦肩而过,从云南到福建,从小学到大学,写了无数封信。但我们都没认出彼此,也再未有联系——真是一个电影般的结局。
至于那个比利时网友,我和他认识二十年,过几天就是我们结婚十六年纪念日了——这可能是一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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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分配的笔友居然保持了那么久的联系,好珍贵的情谊!传达室里每月一封的信件、长得像小作文一样的短信和得物理“连网”才能看到世界都读得好有共鸣。和我唯一一位笔友也在辗转之后加了微信,虽然现在也都不会说话了,但是每次在通讯录翻到笔友还是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付出的时间心思感动。看到寄照片那段,我好像还有过给网友寄了自以为还挺好看的照片(那时候可能还没有数码相机所以只能寄过去哈哈哈),然后对方消失的惨剧……
大学时我也给一个土耳其网友寄过照片……然后就没有然后。所以像咱这种网友变现实中的朋友的也很少诶,太难得的缘分了!
你的小初高校园生活好有趣啊!其实想找到李丹婷也不难,感觉网上搜几下说不定就能找到了,毕竟你知道她那么多信息,想要找也不太难。所以po主后来去念德语系了么?
哈哈哈哈哈po主报了德语系没考上被调剂到中文系了~
我看到比利时网友的时候就在猜后面会不会继续和他的缘分,看到最后,果然是缘分啊!
写得好有趣,而且记忆力超级好 “具体内容还没怎么看清楚,就被她的字迹给震慑住。那一年学校要求我们年级的学生练习钢笔字,人手一册庞中华字帖,我也好辛苦练习了一阵,中指的茧子厚了不少,字迹还未见脱胎换骨的效果。当我小心翼翼地在米字格里挣扎着用笔尖摆放好横竖撇捺的时候,李丹婷同学已经恣意又潇洒地在5毫米见方的空间里舒展拳脚。”哇
谢谢!我真的啥啥都记得,就是那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