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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翅膀的女孩

by Lan

 

(题图:表姐的两个女儿,ca. 2004 )

表姐是我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去世的,我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不久。

她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在寨子里同一拨儿的女孩中最为出挑,中学是去隔壁镇上更好的中学念的。她会给还在读小学的我写信。她是家里亲戚汉语比较好的,所以每次回乡下,都是她带我玩,给我穿她的裙子去河边玩水,给我去小卖部买卫生纸(乡下如厕问题是我最抗拒回去的原因……)

义务教育结束后,她就没再继续念书。等我上初中,她已经开始要谈婚论嫁了。对方是寨子里的傣族小伙,七拐八拐还沾亲带故。男方浓眉大眼的,家世也挺不错。他们是那一届的金童玉女。小俩口会结伴来我家,采买一些“城里人”在用的时髦玩意,或者去找在歌舞餐厅打工的小姐妹吃宵夜。出门前表姐会在我房间打扮化妆,我第一次见到粉底液这种东西,还有洁白蕾丝内衣。她说都是从缅甸那边过来的。她动作利落,扑粉画眉涂口红,侧向一边梳头,然后把顺滑的长发在手掌里绕两下就成了完美的颅顶发髻。实际上,她就是高中生而已,却马上要成为新妇。等我上高中,她再来我家,已经是两个娃的妈了。那时她是来看病,手上总有无法愈合的伤口,大家都以为是顽固皮肤病,反复折腾不见好,最后去了州医院,要抽骨髓化验,用最快的快递飞机运到大城市才能做。最终诊断是红斑狼疮。

养病的那几年,丧失劳动力,表姐搬回了娘家。男的就带着两个女儿回自己妈家,没办离婚(甚至当初他们有没有结婚证都不知道,乡下很多年轻小夫妇都没有领证,只要办婚礼就行),但也没照顾,甚至一度认为这病是懒病。表姐后来稍微好一点,就自己支个锅在寨子集市上卖卤味,多少有点收入,“有点事做”。两个女儿就在外婆和奶奶家来回倒腾,爸爸啥都不用管。两姐妹一个长得像爸,一个长得像妈,小的那个跟我的傣族名还是同名。

接到表姐去世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赶回去,在酒席上,那个男的眼睛红红的。旁边人就在说,表姐临死前几天,那男的来看她,终于知道这是绝症,就抱着表姐哭,舍不得她。好一个“多情的人“呐。听舅舅转述,表姐临终还念叨着没法送我去上大学了。两个女儿都太小,木木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舅舅还让我别去读书了,有什么用,还要花那么多钱。外婆缩在墙角的矮凳上,小声自说自话,说我出去以后想吃豆豉还要给我寄,他们寨子里嫁去日本的女孩,想吃傣族辣豆豉,硬是让家里给邮寄,花了一千多!她妈死的时候人也没回来,就从日本寄2万块钱。有什么用。表姐有个弟弟,跟我同岁,他曾跟我说他想去当兵,想出去。但现在表姐走了,他就只能留下来。

拥有数码相机后的那个寒假,回去看她们,小的那个给我看她家老母猪刚下的崽,黑色粉色杂交的小猪崽被她扯着后腿拉出猪圈,拖到我面前。她笑起来,好像妈妈。吃饭的时候,出现了另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我问是谁家的,之前没见过。她们说是她妹妹——好家伙,推算一下,表姐去世没多久,男的就再娶,立马再生。长辈们在席间还开玩笑说,那男的是生女儿的命,他好惨。临走,我给她们拍了照。

表姐的家和外婆家就隔着一片菜地,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她,她从她家后门的竹栅栏那边出来,打一把红色的阳伞(也是缅甸那边过来的),提着筒裙走在田坎上,跟我挥手,说是要去买些肉回来卤。

上一次见俩姐妹,是我第一次回国时。她们都长成十多岁的少女了。妹妹试探性地来靠近我,她长得越来越像妈妈,所以令我难过,我没法告诉她,你妈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头发服帖帖地梳成发髻,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好看极了。走时,她来路边陪我等车,日光晃眼扬尘飘飞,她一直探头帮我看迎面来的车,车牌上的目的地是去哪里的。我没有给她拍照,只是搜刮出身上仅剩的钱,零碎两三百块,还有一盒德国药妆店里最便宜大碗的润肤乳,塞给她。她摇摇头不敢要,我说你拿着,全部都自己留着,不要给别人,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想起高中时,也是这样一个烈日当头的午后,我骑车去邮局办理汇款,手上拿着的是皱巴巴的一片报纸,表姐托人送上来的。是一个老军医治红斑狼疮的广告豆腐块。我当然知道这是假的,也许表姐也知道这是假的。但我还是在汇款单上填下地址和金额。卖卤味卖多久才能赚到600块钱。600块钱要是能换来一种哪怕是虚幻的希望,也是可以的,钱可以再赚的,希望却没那么好得。

男的那边有亲戚出主意,说,当初表姐去做结扎手术时有很强的身体反应还虚脱了,可以去讹一下乡下医院的医生,说是这个手术导致了表姐得病。反正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能讹多少是多少,表姐这样“闲着”也是闲着。在乡下,结扎的是女性,少数民族计划生育政策也管(虽然可以生两个)完成生育任务后的大部分女性都会去结扎,不是谁规定,就是“大家都这么做”。男的不可能去结扎的,他们以为要变太监了。后来好像真的还去闹了一回。那个出主意的人,是男方那边的某个“姑姑”,和我妈是同一批从寨子里出去工作的女性,她还做到了某个乡镇的妇联主任。也就是那个姑姑,后来把我家的房产证拿去抵押贷款买了一栋别墅,我妈死了以后我家的房子被他们拿去出租收租。现在已经十多年,抵押期说是十年,不知道那个姑姑有没有还回来房产证。who cares. 我不想跟他们产生任何的联系和瓜葛。寨子离城只有五六十公里,但是隔着好大的鸿沟,不单单是语言、知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看待问题的角度,对于什么是“最重要的”的界定……

二零二四了,掐指一算,小姐妹现在应该是二十五六岁了,在乡下,肯定已经结婚生子。不知道命运会不会重蹈覆辙,她们依旧劳作生育,并仅仅只是劳作生育,困在寨子里,困在田间,无法像鸟飞往山。

 

(我和表姐,1993年2月6日,在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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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comments

阿朱 2024-02-16 - 13:10

小地方的女性如果没有机会走出去,命运总是那样悲惨。为表姐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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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4-02-18 - 08:36

是,要接受教育,要走出来(心理+物理),到广阔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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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2024-03-27 - 07:40

非常理解女性愿意住在大城市,愿意留在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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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2024-02-17 - 18:09

最近又重温了《平凡的世界》,各有各的挣扎。而目前的社会,对女性更加不友好。希望女孩们有更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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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4-02-18 - 08:37

这个世界对女性太残酷了,被工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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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gxin 2024-03-29 - 15:09

黑红白的毛衣太前卫了!
一想到小城镇和乡村里的女孩子如今大概依然在被压迫女性的观念洗脑,就觉得胸前一闷,也很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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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4-05-09 - 12:19

对,而且,改变的速度相当慢,有时甚至几代人,都不一定有什么实质改变,也许只在形式上松动了一些,骨子里的岿然不动。依靠自身的觉醒太难了。不过一旦觉醒,也是山崩地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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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wzy 2024-05-21 - 03:21

去年圣诞去了版纳玩,接待我们的傣族老哥很是强调他们本地人团结的“风俗”;
我爸也跟着感叹,哎呀现在的年岁,城市里都没啥人情味;
我没忍住怼了几句:“吃绝户的人情味吗?”
我妈在旁边,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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