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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掉了许多树

by Lan

2024年11月19号周二下午去接小孩,4点半出门,天已擦黑。风卷起路上零星的残枝,秋天的落叶已掉光,感受不到风的实际威力。去到小孩私教机构所在的那条街,平日右拐的入口竟然停着警车,警灯明明灭灭打在一株倒掉的大树上。改道往下一个入口,走进了才看清,机构旁边的一棵白桦树连根拔起——倒吸一口气,幸好树没有朝房子的方向倒下。

走的时候,老师叮嘱了一句:drive home safely.

五点半回到家,风开始刮得有点猛烈,电灯跳帧了几下,预示着停电的可能。我才拿起手机刷天气预报,看到一个大风预警,说会持续到明日凌晨4点。室友下班刚进家门,就停电了,大概六点半,收到电力公司短信,预计晚上9点40分会来电。晚饭还没有弄,幸好家里还有卡式炉(以及气罐!),当天早晨我正好也做了一批备餐,就把米饭和菜都用卡式炉加热,就着应急灯草草吃完。此时手机信号已经断,无法拨打和接收。我们按平日的节奏,收拾了餐桌,洗了碗,给小孩洗漱,穿上保暖打底裤。

把家里平时用不到的大蜡烛全部翻出来一一点上。时不时听到闷响,看着屋外门前那棵掉光树叶的大橡树来回舞动,像开业酬宾的充气舞星。断的碎枝打在窗户玻璃上。下意识拿起手机,想查一查这个风是几级,没信号。其实就算查到,我也不知道是每一级现实对应的破坏力有多大。

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还想到冰箱里今早才做好的一批面食,韭菜馅饼、豆沙包、馒头,要是今晚就来电,冰箱重启,就不会坏掉。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我感到屋子有点晃动。室友坚信电力公司说的9点40会来电。到了12点依然一片漆黑。没有电还能稍微熬一熬,但没有网络,对于现代人简直是煎熬,室友像是被“拔管”的病人,突然失去了维持生命的养料,来来回回踱步,不停摸胡子。平时习惯了手机不离身,突然闲下来一双手,无处安放。眼睛也不知道要放在手机屏幕之外的什么地方,在黑暗里仓促无措地转动。小孩不停去按电灯开关。我无法跟他解释这是停电,他也更不饿能理解停电是什么意思。最后大家都在各自的床上睡着了。时钟的滴答声如此清楚,在大风短暂的间隙里,径直钻到我耳朵里。

一夜睡到早晨五点,此时风已经停了,电也还在停,手机依然没信号。

我们保持routine,咖啡机、微波炉、吐司机、空气炸锅都不能用了,所有的早餐任务都落在那只跟笔记本电脑一样大的单眼卡式炉上。用锅烧水给室友冲咖啡,煎了蛋,吐司也在平底锅里小火干煎,一次只能做一样。给小孩准备了午餐盒和零食,我们计划按照平时的时间出门,去小孩的机构看看开不开门,再去路上的麦当劳吃早餐,最后去心理医生办公室,每周三早晨十点我都准时出现在这里。

车开出去几米,才看到斜对面邻居家门前的一棵碗口大的松树砸到了他家的车,那些树前两日刚被缠上一圈圈圣诞小灯,半棵树都是亮晶晶的,此刻支离破碎。开出去半百米,有三家邻居的房屋都被大树砸到,其中一家几乎半个房子都损坏了,一整面墙沿着烟囱全部倒掉,看到里面的书架家具在树干下散开,屋门口站着几个人,真希望无人伤亡。赶紧打开车载广播,听到新闻报道目前有两位遇难者,一个是隔壁小镇的,在家里洗澡被倒下来的树砸中屋顶而不幸被压到,另一位是无家可归者在外面被树砸中,两位都是女性。

暴风过后,天空一片清朗开阔,云都没有。大地上混沌凌乱,电线杆和树木横尸遍野。目之所及,干净和混乱并存。

小孩的机构关着门,这才看清,又倒了一棵树,砸在机构旁边的宠物医院屋顶,斜靠在烟囱上,没有砸穿。心理医生诊所所在的大楼也一片漆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到三楼,只有一个物业人员在检查,办公室门锁着。这两个地点,是我日常生活的一些锚点,像小狗会去固定撒尿的电线杆子。就算没尿,抬起腿比划一下,也会安生好多,我很庆幸我来了。

和室友去他公司,那里一年四季有电有网。平时只用20分钟的路程,开了一个多小时。所有的交通灯都灭了,车流只能按照all way stop的方法,一辆辆地依次过,这很考验大家的自觉性和判断力,一个十字路口,四面都是车,你必须提前观察计算着,什么时候该自己走。一路上,每个路口都有烦躁的喇叭声和驾驶室车窗里竖起的中指。

在室友公司的停车场,终于有稳定的手机信号了。赶紧给朋友报平安,还发了毛象。收到心理医生的邮件,问我是不是去了办公室?她刚从办公室出来,还建议如果我有稳定的wifi可以视频咨询,接下来的两周她要去度假。还要回复睡眠科的消息,本来定好今晚在家做睡眠测试,但现在没网没电,实在没法用,可他们要求这个机器必须在收到的三天之内使用并上传数据。停车场里穿梭着拖家带口的微软员工。室友从办公室取了工作电脑就出来,我们决定先回家,他已经申请了休假。

停电第一天的午餐和晚餐,我们吃着冰柜里还未化冻的食物。最心疼的火锅肉片一股脑全部煮了,能吃多少吃多少。备餐的馒头包子也是。其它的还未开封的,就闭眼不看。下午,有四人一组的中学生挨家挨户上门查看询问情况。不知道是学校安排的社会实践内容,还是邻里之间的守望机制。女生很甜美地说,“如果你们需要罐头食物,可以跟我们拿。”

晚上我们出门,打着手电查看家附近的受灾情况。反正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啥也干不了。平时本来就黑的街道,此刻更加死寂。我只看得到走在前面开路的室友运动鞋上的反光带。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耀眼,大自然终于肯露出它美丽温柔的部分。平日散步的路线,被横七竖八倒下的树木和电线杆给截断了。我们没走多远就打道回府。只有一家灯火通明(有独立发电机的),圣诞彩灯坚挺而骄傲地闪亮在他家院子里,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一天过后,屋子里的暖气余温已渐渐散去。室内温度从20摄氏度降到13度。要是这风暴是在夏天,会更糟还是更容易度过?取暖应该比消暑更容易些,穿厚衣服,裹被子毛毯,再不济烧火烤手,但也只能维持几天,要手洗衣服的话,可遭罪了,也晾不干。拉开冰柜查看,冰块纹丝不动,还是昨天的样子。夏天的冰箱里肯定会存很多的冰棍冰块冰激凌,一天就会化掉。没有电,空调和电扇都用不了,家里还有一把折扇,对付西雅图通常的夏天应该够的。又想到要是下暴雪导致的停电停网,那会更难熬吧!大洪水呢?大地震呢?没有一种自然灾害是好过的。人类还是太渺小了,束手无策,自然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看似稳定的生活和日常,其实只是随机与偶然。我就在胡思乱想与统筹安排怎么吃完还可以吃的食物之间度过了一天。

漫漫黑夜,现代人不知道如何打发。远古时候的人们,围着篝火,早早睡去,或是说些故事,聊点儿八卦,在岩洞里画画。我跟室友讲我们小时候,家里的电分为照明电和生活电,用的是澜沧江的水力发电,有时要限电,只能有照明电。厨房里的灯泡只有15瓦,写作业的桌上灯泡是45瓦,我们经常要去小卖部买灯泡,一个个像透明的梨子包在瓦楞纸里,递给大人,踩着凳子,卡上去,感觉像是把梨又嫁接回树枝上。停电是经常发生的事。家里有很多白色蜡烛,还有肚子里要装大电池的手电筒。我们家还用罐头瓶和白棉线自制煤油灯,烧一夜,第二天醒来鼻子里都是黑的。这种时候最喜欢听大人讲鬼故事了。小孩子们围着特别会说故事的叔叔,要么握着电筒,要么围着烛火,影子大大地印在墙上,心扑腾腾。有一回听了“收脚迹”的故事(人死后魂魄回到生前生活的地方收自己的脚迹),晚上睡觉老是盯着门缝看,就怕亡魂来造访。说到电筒,就说到了电池盖(收集电池盖用来当画片),说到了打着手电走好远的路去看露天电影。资本主义国家的小孩听了一愣一愣的,他说他没有经历过停电……我说怎么可能??他解释因为德国的电线是埋在地下的,他们也不在地震带上,所以没有经历过因为自然灾害导致的断电。平日里的电能也很充足,没有限电。我说真无聊。他只能拿他们全家开房车去露营时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远离现代文明”的经历来充数(就这?)。我们有聊斋鬼故事,你们是不是只有小红帽和狼外婆呢?

这样熬了三天。家里的脏衣服积攒起一大堆。手洗干净的碗筷反扣在灶台上,也没必要再收起来。蜡烛烧完了,应急灯插在一个巨大的外接电源上(室友去他公司蹭的)我们盘点着哪些东西是停电时最实用的,哪些是鸡肋。冰箱里之前存着一袋冰块,三天过后还没怎么化,也很大程度帮助延长了冷冻柜的保冷能力。只是每一次打开都要迅猛精准,一次性拿够需要的食物,减少开关频率。库存的方便面也吃完了。晚饭就变成了去whole foods买的一包冷冻米饭配之前做的备餐。蒸米饭顺便把菜也蒸了,尽量节省燃气。室友的康宝茶和养乐多也直接放到室外保存。晚上我们都穿着保暖内衣裤,加盖两层被子。

白天我们又一次出门散步查看情况,这一片区几乎每家都遭受了一些损失。我们在被封的路上,绕过树干,进去公园看了看,倒掉了许多树。像是见到熟悉的战友负伤倒地,然后离我而去。公园边缘的那片树林,树干都朝一个方向倾斜,仿佛被洪水冲刷过,我此刻才“看到”暴风的样子,不是卫星云图,而是在这些幸存的树身上。李娟写过,风是透明的一条河流(大意),跟眼前此景联系到一起,瞬间体会到这个比喻有多妙。

我热爱独自散步的小公园,那些树,它们的伤口没有血腥味,只有阵阵鲜辣的松木香。平日里的香氛产品,自用的香水,大多都是木质香。此刻我在巨大而天然的香气里,深深吸气,又喜又悲。回来走了另一条路,好多烟囱在冒烟,那些都是用木柴来在壁炉里烧火取暖的人家。

终于决定开车去隔壁小镇避难,本地的酒店已经爆满,连市区高档酒店的总统套间都被订光。在小镇待了两晚,天天都在刷电力公司的网页,那些表示还在停电的红色斑块在慢慢缩小。我们家所在的区域几乎没有变化。刷社交媒体,看到不同人家的抢修情况,再次感慨毫发无伤的我们是如何幸运。有一晚在小镇评分很高的一家餐厅吃饭,虽然那份加了胡萝卜和半牙柠檬挂在碗边的“日本拉面”吃得我意兴阑珊,但服务员小姐姐特别热情,在得知我们是从西雅图过来“避难”的,就告诉我们她哥哥就在电力公司工作,已经连轴转了48个小时没回家,他们还紧急借调了外州的工人,加班加点在抢修。

当我们从小镇回到家的那天,已经停电五天了,被封的路今天已经畅通无阻,此起彼伏响起锯木头的声音。看到拐角路口处,一队工人正在作业车上拉线,一个个像荧光笔一样的电力工人们在细雨里奋力工作,真是一群最可爱的人。室友冲上去问了下,得到的答复是预计今晚8点之前来点。我们长长舒了口气,这比电力公司的短信更靠谱。出门去吃了顿韩餐,酸辣的泡萝卜和热腾腾的牛骨汤,对冲了小镇日本拉面带来的阴影。

终于,在周日晚,来电了。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脏衣服塞到洗衣机,之前存在洗碗机里的脏碗们也可以洗个痛快澡了,选择heavy模式,大洗特洗。第一次觉得冰箱压缩机发出的声音如此悦耳。坏掉的食物,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一点点清理完毕,包装袋分类扔,食物倒在厨余垃圾桶里。除了日常的标准冰箱外,家里还在疫情时额外配备了一个立式小冰柜。这次把两个冰箱清理完消毒好,就不打算启用小冰柜了。看到有人家说在停电前一晚刚好去costco大采购,塞满整个冰箱。全部都得扔掉了。还是得囤点干粮,方便面之类的东西。

德语里寒暄时有个固定句子:alles in Ordnung? (一切都在秩序之中么?)

尽管这次停电,没有对我们的生活秩序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我们还能在自家的屋顶下洗热水澡、生活、睡觉。(大自然对我这个都市宅女而言,最底线的是一只能冲水的干净的马桶。只要能冲水,能洗澡,其它的都还好。)我还是在第四第五天的时候,因为跳出日常的环境和作息,变得焦虑而身体不舒服,没有一口自己做的热汤饭垫垫胃,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供电的担忧,生物钟被扰乱。而对routine有极其严苛要求的小孩,更加遭罪,在酒店无法入睡(哪怕带了他的枕头),没有排便(哪怕带了他熟悉的马桶座),也没有怎么吃东西(最后还是靠着菠萝罐头吃了点)。当他终于能在自己的房间,按下电灯开关,抱着枕头蜷在角落里玩有wifi的ipad,整个人又重新活过来。我才慢慢找回一些安心和节奏。

暴风也就几个小时,过后的重建要许久。写下这些文字时,那场暴风已经过去2个月了,每日散步的公园里,树木残肢还没被完全清理干净,被连根拔起的大树,被压弯的铁围栏,没人管理。邻居家被损坏的房屋还盖在蓝色塑料布下,像无人认领的尸体。提到“大自然”三个字,首先想到的是4K的风光片,风和日丽,蓝天白云,但大自然也是狂风暴雨,破坏摧毁。只是我们忽略了它的这一面,就如我们忽略了日常的珍贵。刚才提到的那个德语对话的“标准答案”是:alles gut.(一切都好。)

现在我知道了十二级的大风,是什么样的。也知道了,那些树,趁还在,就多看两眼吧。

停电时手机就能拍到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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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

Joey 2025-01-24 - 08:19

啊,不敢想象停电五天会怎么样!我们家的灶台是电磁炉,停电的话真的只能外食了。
现代人的城市生活真的很脆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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