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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里

by Lan

Lan 2019-03-14 07:40:56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10231908/

从小到大,我珍藏的所有音像制品,都是爸爸买给我的。

当我已经有清晰的记忆时,就已经拥有了几盒磁带:用来学拼音的教学磁带,用来跟着唱的儿歌磁带(记忆最深的当属《星仔闯天涯》,“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还有爸爸特意给我录的生日时我自己唱的生日歌。他说其实还有我小婴儿时候的牙牙学语,可能后来用来录舞曲时,盖过去了。电视柜左边的一个抽屉里,满满都是磁带,大部分是电视剧的原声带,《一剪梅》《几度夕阳红》《珍珠传奇》《渴望》《封神榜》《便衣警察》。也有些流行音乐,比如我很喜欢的小虎队。

小学时,只要是热播的电视剧,爸爸都会买原声带,都是在新华书店买的。《雪山飞狐》的《追梦人》前奏一起,就把我拉回七八岁喜欢紫衣讨厌死田归农的年代;《年轮》让我认识了唱《天上没有北大荒》的影视歌专业户韩磊;《孽债》播出的时候,在当地引起了巨大反响,第一次在电视剧里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地方,连歌曲里都听到了家乡的名字,那时四年级,所有的同学,连平时音乐课上最腼腆的同学都敢哼哼:“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听得最多的《新白娘子传奇》的原声带(每年都还会去网上找来听一听,这几年越来越喜欢很不起眼的一首《情仇爱恨》,苍天他可知人孤独……);小学毕业的那一年,遇上香港回归,各种献礼歌曲充斥着银幕,爸爸给我带回了艾敬的《我的1997》。我的午睡以在地板上铺凉席、录音机里放艾敬的歌、捧着一本《白药传奇》、嘴里叼着软吸管喝三分钱一支批发来的橙汁汽水为标配,那种舒服、快乐和安心,一切都裹着温暖的橘色滤镜,是一个十二岁孩子彼时不了解的岁月静好。“1997快点儿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啦……”,无论在哪里听到,我的嘴里会有橙汁汽水的味道。以至于在2007年大学毕业前夕去香港的时候,站在铜锣湾街头,觉着差点橙汁汽水味。

我房间里贴的第一张明星海报是伊能静,磁带是我爸爸带我去买的。《流浪的小孩》那张专辑,正好磁带店里也有海报卖,就一并买了。后来还在班级联欢会上和几个同学编排了一支舞,我们按着伊能静的打扮找来了一些行头,有背带裙和白衬衣,连打底袜都穿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跳舞,初中身体开始发胖,身高也不够,所有的舞蹈,哪怕是当人肉背景的团体操也轮不上了。戴着宽沿帽、穿着背带裙,刘海整齐的伊能静,在我床头待了两三年,直到泰坦尼克号出来,在船头展臂的杰克和肉丝取代了她。

还珠格格风靡全国,刚上初一,疯狂迷恋一切周边。买了颇为紧俏的原声带,还有写真集。《雨蝶》和《当》都能把我唱哭了。赵薇演而优则歌,专辑出来,爸爸也是第一时间给我买了。每天都要循环播放,到后来放太多次,经常绞带,我每次都小心翼翼掏出来,用铅笔戳到圆孔里慢慢倒带,有一次把磁带扯断了,只能剪一段同样宽度的透明胶,从背面粘起来,也能继续听。磁带断在《有一个姑娘》,唱到“她有一些任性,她还有一些嚣张”,就会断两个音符。“甜蜜的负担”这个说法,也是从那首歌里学到的。

那时家庭里已经普及VCD机,爸爸置办了一套音响功放和话筒,用来在家里唱歌。爸爸工作调动去了一个酒店,负责值夜班管理酒店附属的夜总会。工作需要经常要调音响设备,找卡拉OK碟。他就又会给我带回来好多VCD,除了乡镇电视台点歌节目里经常出现的爆款歌曲如《真心英雄》《花心》《亲亲我的宝贝》毕业季必点的《同桌的你》,情歌对唱,还有每年的流行歌曲集合成一盘的,九九年的金曲有《伤心太平洋》、《爱我别走》,我很骄傲地带着去一个同学聚会,同去的一个体校男生唱了爱我别走,真别说我的小芳心真是为之一动。爸爸还在我的央求下淘到了翻版的spice girls合辑,音质不清晰,画面模糊,不知道是翻了几次,拿在手上我却无比珍惜,有点得意,像是得到了当季最新款的时尚单品。

初中时喜欢上足球,追球星,追欧洲联赛和世界杯。爸爸每周去报刊亭买书报就顺带给我捎上一份体坛周报,每个月还买足球周刊。我每天都守着CCTV5看,11:45下课,骑车冲回家赶着看12:00的体育新闻。对各种体育赛事规则了如指掌,球星八卦也随手拈来。当时体育频道很多节目的配乐都很棒。《足球之夜》每年做年终回顾的时候,总会配上《光阴的故事》。《天下足球》会时不时用小众英文歌,就是通过了那个节目我才知道了the cranberries,当时还没有网络渠道可以找到这些歌,我跑到音像制品店里问相熟的老板有没有听过xx歌,哼一段旋律给他,他不懂英文,就到处翻翻看,播给我听。在一些节目的间隙空档,比如半夜播完足球赛以后,会放一些体育MTV,只要一放我都会看完。每一首歌都好听,每一首歌的画面都有体育故事,《鸽子》是胡里奥伊格来西亚斯唱的,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的画面,有毕加索的鸽子,有捧着洁白鸽子的小女孩;《爱江山更爱美人》里的武术比赛、黄河漂流,还有还珠格格二里的《梦里》,配着双人滑的画面,竹笛悠扬,古典而又浪漫。

这些歌曲后来集结成了两张VCD,可购买。在小城音像制品店或是已渐式微的新华书店音像部都买不到。我非常想要一套,让爸爸按图索骥去买。他找到了邮购地址,去邮局汇了款,邮费加VCD,一共80块。这可是不小的一笔开销。当时去街边小店购买磁带(当然不是正版的)只要8块。不久就收到了蓝色EMS信封快递来的一套VCD,我就开始了循环播放,还插上话筒跟着唱。周末爸爸休息,会打开音响,放一些轻柔音乐,燃根檀香,做做家务,地板擦得亮蹭蹭的。我妈见状会先制止播放,觉得聒噪,其次会灭掉香,觉得呛人,最后转过来数落爸爸周末只会在家做家务,不出去做事找钱。爸爸依旧沉默不反抗。以后不久,我初中毕业的暑假里他们离了婚。我看过他亲手写的离婚协议书里财产分割那一部分,音箱功放和VCD机留下,折算在内。他也没带走任何一张CD和磁带。

他从家里搬出去的那天,提了两个箱子,一个人下楼去。我独自在家,关上门后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好像爸爸就是出门上班而已。两分钟后咚咚咚有人来敲门,打开是爸爸,他说:“忘了拿雨伞,你帮我拿一下。”我取了靠在门背后墙角里的白色云南红红酒赠送的伞给他,就好像他下班以后还会回来吃晚饭。他是把钥匙留下了才走的。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再次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方的墙贴着迈克尔欧文的海报。穿着英格兰队服,双手交叉胸前,笑容灿烂。爸爸走后,我妈把楼下大院堆放杂物的柴房收拾出来租给门口开小卖部的两夫妇,并擅自把所有的磁带和旧书全部卖给了收破烂的,从八十年代开始收集的磁带,和爸爸的书报,还有我小时候第一次剪头发的一包婴儿胎毛,连同我爸爸这个人一样,被认为是“没用的东西”,全部都丢掉了。我的自行车从此只能锁在大院的角落里。

父母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想要一个能兼容播放CD和磁带外加收听广播的播放器。爸爸花了三百多给我买了,并交代我这就算是压岁钱了。抱回家里爱不释手,长得像迷你电饭煲,盖子打开就是放CD的地方。音质是很不错的,在二楼朝南的房间里,这就是我最心爱的家当了。那时爸爸还曾给我买过一个爱华的随身听,我上学放学路上都要塞着耳机骑自行车,电池消耗很厉害,最后还特意配了充电电池。

高中时期听的几乎都是英文歌,每期《音乐天堂》必买,听歌学英文就是那个时候做的事情,卡朋特的歌我都可以在卡拉OK里唱,top of the world成了保留曲目。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等一系列英文歌陪伴我度过了对外面的世界无限向往的日子。当年有一支瓶装绿茶饮料广告,一棵大树上挂满了绿色的瓶子,阳光折射出青翠的影子,很是好看。我效仿此法,攒了一堆绿茶瓶子,撕去标签,用绳子一个个栓起来挂在窗外晾衣服的铁丝上当风铃,有风的时候,的确能把瓶子吹得撞到一起发出咚隆咚隆的声音。热得大院篮球场水泥地都发白的午后,没有了三分钱的橙汁汽水,播放器里放着班得瑞背景音乐合辑,赶一赶作业,再抓紧时间睡半小时。恩雅的歌也听得多,专门在深夜学习时候播放。学习到一半,好多思绪就涌上来,不写作业写日记,或是给同班的好友写信,写纸条,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即使是在同一个班里,都要郑重其事用信纸写信,交到对方手上。这些信收到一个鞋盒子里,一直存放在床头的柜子里。没有随我离开家。

音乐于我而言,是与记忆相连的。在任何时候听到一段旋律,与之相关的岁月,就会浮现在眼前。哪怕是多年不再听的歌,随着风声缱绻而来,总能撩拨起涟漪。去年有一档网络节目,请歌手们在现场录音的情况下做直播,叫大事发声。周华健的那一期唱了许多武侠剧的主题曲,《难念的经》前奏一起,回忆的浪潮猛烈朝我扑打而来,想起初中晚自习后凉风习习,骑车回家拉开冰箱找点零食吃吃,看本地电视台播放的《天龙八部》,永远没有好好听懂过的粤语歌词。我就这样在深夜,为一些莫名其妙不可名状的旧事哀伤。

同样的一个瞬间,想起零二年世界杯时,邀请同学来家里看球赛,还播放那两张体育MTV给她看,像是一种确认,把自己珍爱的玩具拿出来和她一起玩,我们还跟着爱江山更爱美人好好地吼了几嗓子。送她下楼坐公车,回来的时候,走上空无一人的家,正好播到《梦里》。突然间像是有人往我已经满溢肿胀的心湖里滴了一滴水,却又千钧之势决堤泄洪,瞬间泥沙俱下,我站在门口,延迟许久的悲伤方才抵达,我真正地意识到:这个家里,以后没有爸爸了。

直到现在,我做梦回到家,场景永远都是那个播放着《我的1997》的房间,有时梦中的我,是现在的年纪,是原来的年纪,回到的,始终是那个房间。没有一次梦到过新家,那个爸爸只生活了短暂时光的二楼三室两厅的家。潜意识里我不想再见苦闷黯淡的高中时光,不愿再次置身如蚂蚁蚕食 “家”的分崩离析的深渊里。午夜梦回,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所经历过的种种,像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仍然躺在清凉竹席上,喝着汽水翻着旧书听着老歌,就等午睡结束时间一到,换上蓝白校裙,骑车上学去。一曲曲歌谣,一段段旋律,像是被海浪推向沙滩上散落遍地的贝壳,打开来看,一粒粒的珍珠安全又完整地在那里,都在那里。那些珍珠般洁白闪光的瞬间,就是永恒,是永永远远属于我的。

有一年我回国,坐出租车经过老家大院,未作停留,匆匆一瞥,我妈去世后已经被亲戚拿了租出去的房子窗外挂着住客的杂物。不晓得那些没人带走的CD和磁带去了哪儿。院子里,我的自行车早已遍寻不到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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