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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故事还没讲完

写在三十七岁生日

by Lan

都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确大概是的。我的大学同学们,如今还在从事和文字或者文化相关工作的几乎没有。甚至有很大一部分人转行到金融保险房地产等“做生意”的行当,做得风生水起。坚持写东西的屈指可数。小到社交媒体上的牢骚,朋友圈的分享,大到年终感言或是个人随笔,都不太见得到了。

若以出版与否为标志,那我显然也没有成为作家。

“你记性真好。”是很多人对我的评价。有来自长辈的,也有来自朋友的。没有来自老师的,因为这里的“记性好”和“记忆力超群(会背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我会记得某件事发生时与之相关的一切微小的细节,从气味到温度,色彩到声音,形状到样貌,仿佛是一台分辨率很高存储量无限的扫描仪。

我曾为此长时间地苦恼过。记得的太多太细,心是很累的。诚然,我能感知的幸福和快乐变得易得而庞大,相应地,痛苦烦忧也会来势汹汹瞬时摧毁心的堤坝。很少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在进入一种“做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社会准则里时,我的这个特质显得格格不入。高敏感人群要存活下来,身上的触手需要一一砍掉:别人的目光是一把刀,某种流行语义又是一把刀,自我审判再来一刀,砍得面目全非,“我”也就所剩无几了。

今年开始在博客发一些虚构作品(归类到【故事会】,欢迎阅读)。是个把触手重新装回自己身上的过程。以前我不敢碰虚构写作。我不懂什么叙事技巧,也不会铺陈逻辑,遣词造句都很笨拙,行文气韵也生硬。不敢下笔,怕出丑。可当我某一天突然有冲动有勇气,去讲一些“故事”的时候,我从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原生态本真的鲜活生命力,也许就是人们说的心流,接近超然的一种状态。想起有一次在西班牙小岛的天体浴场,脱掉衣服鞋帽,赤身裸体走在海浪里,散开头发,双手打开,像初生的婴儿,周围所有其他性别肤色年龄的人,都是一样的,我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甚至想和他们拥抱起舞。在写故事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拥抱天地间的一切,自由狂欢。我开始为我过于好的记性感到庆幸——我想象力匮乏,是个体验派,大多的书写都建立在自己的人生故事上。

学生时代作文写得一般,我也不认为自己喜欢写作(同学录里写个人爱好我基本都是“看电视听音乐”,不会填“写作文”),也承认没有什么天赋。我只是没有停止书写。从04年博客大巴开始,不管换了哪些平台,我一直写。后来做了十年的美食博客,是为了交流,抵消掉一些异国生活的孤寂,也因为用母语书写带来的安全感。这两年转向了更宽泛意义上的文字创作,没有预设读者,不囿于某类主题,只为自我表达,什么都写,反而是一种提纯和沉淀。这也是一开始就选择了“岛”来作为域名的缘由。我手写我心,抛出去,不种不收,大海接着。

因为虚构写作,我可以把很多来说不出的话,交给故事里的人去说;可以让尘封的往事,构建在另一个时空里再次发生;可以让记忆里的花香雨露重新飘洒,复仇、告白、忏悔、相爱、离散,都一一上演;最重要的,可以把我记忆宫殿里存着的一块块拼图拿出来慢慢归位,拼出一小块我生命的印记。像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零成本大制作。

写作,成了走向内心深处的一场朝圣。

前几天去做了一次胃镜。报告单上印着几幅小彩照,是我的食道和胃的照片。我拿着它们看了又看,在回家的路上不停落泪。说出来可能会觉得奇怪,并非是检查结果不好,相反,检查结果是很好的(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激动)。我是因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内部是这个样子而感动。比产检时听到胎心看到胎儿发育中的小手和大头还感动。产检时在超声波屏幕上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医生会告诉你,这是脚,这是屁股,我就跟着哦哦两声,其实并没有看出来那是脚那是屁股。我总觉得这个生命和我最终是没关系的,他会离开我的身体,他是另一个人,不属于我。而胃镜的片子,让我看到真正属于我的身体,每天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器官”,是这什么样子。我想象着我吃进去的食物,是由它们辛勤努力地工作,转换成营养素,来供给我生命,和我生死与共。

写故事的时候,也好像是给自己的人生做了个内窥镜。创作时,需要和自己的每一种情绪和幻想勇敢相对,或幽暗或明亮,不躲避不撤退。每完成一个故事,我对自己的探索就更深了一点,一部分精气灵魂就注入到故事里。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小青,为了挽救老妇,把内力输到对方体内,整整五十年的功力换回一条命。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也有类似的体验。编织一个故事的时候,需要调动所有的感官心智,进入到幻境,在那里营造生命开创天地,把自己灵魂的痕迹悄悄藏匿其中。

书写,可能是成本最低却又最奢侈的“爱好”了。它廉价到只要有笔和纸,或者任何一个电脑系统自带的记事本就可以。但它又往往需要非常专注不被打扰的独处(时间和空间),需要如匠人般弓着身子一点点雕刻打磨,还需要屏蔽掉外界信息干扰的定力——它需要时间,以及体力。还有一点我鲜少提到,它的奢侈还在于我不必依靠它来生活。我和室友分工,他给我带来物质条件保证和平台技术支持。在我主动提出需要闭关两三个小时的时候,他会带小孩,让我安静创作。

我的生日一般都在考试季或者暑假。本身也不热衷庆祝,几乎没有关于生日聚会的记忆。来了美国,每次需要填写或被问生日的时候,听到这个数字的人都会说一句:哇,那你每年生日都有烟花和盛大的庆祝啊!实际上这些庆祝都和我无关呀。生日过后那个长长的总以为会有伟大冒险发生的暑假,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后来暑假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淡生活的日复一日,七月四日就像其他任何一天一样。我也成为普普通通的人,地球上微不足道的七十亿分之一。

今年我明确感到,我从书写里得到了救赎——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礼物了。好像老天造人时,把我捏成一个这样的人,同时配给我一个专属“兵器”。只是它先不给我,而是让岁月啊时光啊什么的从我身上冲刷而过,让我赤手空拳先摸爬滚打一番,当我有了勇气,达到了它所为我设置的条件之后,它会给我一个提示,我按图索骥找到它。拿到手之后,它只是一个没有形状囫囵一团的原石,也不晓得能用它来干嘛。当我具备了姿态,成为真正能驾驭它的那个人时,它才显现它的魔力真身,变成和我天命相契合的样子。

摊开手一看,我得到的原来是一支笔。

七岁,作文被老师批评写得太流水账,订阅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也无济于事,言之无物下笔无神只会不由衷地抒情上价值;十七岁,大多的书写是日记和朋友传的小纸条与信件,总是一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样子,沾染了太多雨季的泪;二十七岁,失去至亲茫然失措,觉得一切的表达苍白无力,世间的悲欢离合,言语怎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三十七岁,也许老天觉得是时候了。此时的我,有了一定量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尝过不算少的生活滋味。它便让我找到了我的专属兵器,它让我得到了与自我沟通的途径,与往事与故人和解的渠道,也找到了爱这个世界的方式。那些鲜活的故事和人物,就从笔端流出,像是生命里的某股暗流终于从地下河冲到了出海口,它融到了大海里去,带着一切过往的所有,如果我没有书写,没有和曾经的我或是另外一个时空的他她再次对话,这股暗流可能永远都会迂回着,找不到出口,唯有黑暗和无法言说的孤独。

我一直以来最想丢弃的性格面相,反而成了我最宝贵的特质。任由他们说要具备什么钝感力,我才不要做神经大条的人呢,我想继续这样敏感下去,我要淋漓尽致的人生。

我握着老天给我的笔,珍之重之,我会努力尽己所能,锻炼与之匹配的技艺,毅力与体力,and keep showing up.

这几年B站都会在这个时间推出毕业歌会,朴树肯定是压轴的。初见他时,我才十六七,他唱new boy“猜猜未来会给你什么礼物”,在希望田他又唱“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那些花儿听过了二十个夏天也不觉得厌倦,还是会播放着悼念每一年的落花和流水。今年他明显发腮了,但笑容更真挚了,像个宽厚的中年人,我想他是真的开心了一点。没有人永远十八岁,但是有人会永远年轻,继续唱着古老的歌谣,在浑浊的世界里清澈。

那些个漫长空旷的夏天,并非无事发生,它只是在等待我来书写。写着写着,我也变成了故事,变成了生命之外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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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生日小作文《那么就祈祷这道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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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comments

Jacinle 2022-07-04 - 09:00

生日快乐!期待你笔下的下一个十年~

Reply
Lan 2022-07-04 - 09:22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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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gxin 2022-07-05 - 10:27

有點遲到的祝福,生日快樂!
題圖很美,盛夏的光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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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2-07-06 - 09:52

这些花儿是PNW native种子,年初撒下的,盛夏就开出了花,像一朵朵小太阳(煎鸡蛋哈哈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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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捌 2022-07-05 - 14:13

喜欢读你充满生命力的写作。生日快乐,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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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2-07-06 - 09:51

谢谢小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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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2023-01-27 - 15:12

你的文字太美了。现在很多人看到长段的文字不太想看,我也差不多,但你的文字我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回味无穷。很多时候想留言,但感到一时得到的信息太多太多,不知说那点好,说什么比起你那么好的文字和内容都有点苍白。深深感觉写作这东西还是很靠天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靠对事物的细节感受(我说散文或杂文)和文字的表达力,很多人这两样都不及格的,比如我,所以我很羡慕能写出好文字的人。读起来真是一种享受啊。而且写作真的能让生活很多方面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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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3-01-28 - 13:37

谢谢你的留言!感受力和文笔其实都是其次,有时候真心的表达就非常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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