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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处有什么

by Lan

小学时,县城里经常会出现马戏团,当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cirque du soleil.就是一些民间杂耍。有时他们在县城唯一的体育场里搭一个帐篷,宣传画贴满街头巷尾,有长着绿毛的乌龟,比小学三年级的我还矮小的侏儒。有时他们会进驻县城唯一的剧院演出,学校组织观看,我们还要交钱,不去的话,学期末的学生手册评语一栏会出现“不积极参加集体活动”这样的词条。去了,也就是看一些小把戏,就连我都看得出来,所谓的大变活人砍头魔术,是用一个装了两面镜子的箱子套在模特头上,箱子里装了灯,幕布揭开,灯亮,从远处只看得到亮堂堂的光,很拙劣的障眼法,或者说是简单的物理知识。还有的时候,他们霸占了县城唯一的少年文化宫,把木马和大象以及哈哈镜都挪开,在那几间屋子里摆上道具,做成鬼屋。无非就是一些白布泼上红色油漆,放着一些恐怖的音效,打满蓝色绿色的幽光,也没有什么故事,纯粹是摆设。经过《西游记》各种蜘蛛精白骨精的熏陶,还怕你这县城文化宫里的人造鬼屋?

 

九十年代的文化宫,地面是青灰色的水磨石做的,永远冰凉,马牙石在其中闪烁,像夜空里的星。那里犹如圣殿,是一个孩子最高的娱乐奖赏所在地。我爸带我去了一趟。那天晚饭过后,沐浴更衣便踏着夕阳出发了。我穿了一条白底蓝点的裙子,还戴了条珍珠项链。它们都是爸去浙江出差时买的。可见我对鬼屋之行的重视程度。

 

爸走在我前面,背着手,左看右看,没什么反应,好像只想赶紧看完。我走在后面,缩着肩,也左看右看,刀山火海地狱油锅,草草看了一遍,走到最后一个环节,爸已经往前走到出口,就等我过去。我前后左右都没人,突然空中滑索降落,一个披头散发身着白衣的假人吊死鬼朝我扑面而来,我定在原地,手捂双眼,身体哆嗦。爸见我不得动弹,走过来想要拉我。可任凭他怎么拉,我都死死不动。吊死鬼在机械滑轨里来来回回动,爸有点不耐烦,跟我说赶紧走怕什么!我还是一动不动,把手捂得更紧了。最后爸把手一甩,自己先走了。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我有没有哭,我最后怎么走出来的,又是怎么回家的。

 

我只记得,从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安然入睡,只要一闭眼,吊死鬼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房间门后钉着一排挂衣钩,挂着我白天换下来的衣服,半夜醒来一睁眼看到外套,好像一个冤魂,我赶紧开灯,跑到父母房间里,像猫一样蜷缩在他们大床床尾,躺在我自幼儿园就用的小棉被上,艰难地睡过去。

也是在那个床尾,大约是鬼屋之行不久后,有一回被父母的交谈声吵醒。具体来说,是被我妈的低声啜泣给惊醒。她跟爸说,上次爸喝酒胃出血住院时,她守夜陪护时的害怕。我回想起那次送急诊我也跟着去了的。我忘不了映入眼帘的血,呕吐物和排泄物,和躺在地上呻吟的爸。妈光着脚跑去向邻居求助,好几个男人像拯救搁浅的巨鲸一样,把爸挪动以后扛下楼,又安放到货车后座平躺,我稀里糊涂也被推上车。后来的事也不大记得,爸是怎么被急救的,家里的脏污是谁打扫的。邻居叔叔为了让医生优先抢救爸还差点动了手,这也是一个无法考证的情节。

 

我只记得,那时虽然爸妈的婚姻已开始分崩,同床异梦,但妈还是会对爸有些许同情,或是埋怨。还是会被这样接近死亡的场面给吓得深夜想起依然后怕不已,止不住啜泣。我在黑暗中瞪大了眼,抓着被子想盖住头。吊死鬼啊,爸的一滩滩血啊,妈的呜咽啊,全都不要。

读一则纪实报道。提到一个农村妇女在身患绝症后为了治病倾家荡产,她怕拖累家人,选择在某一天清晨自杀。其中有一处细节:她在决定去死之前的一晚,除了逐一联系亲友,交代后事,还破天荒地让丈夫去给她买一碟炒肉和米饭来加餐。

 

我听身边人讲过类似的一个故事。主人公是我们中学的某任退休校长,经常在校园里见到他,戴着茶色眼镜,永远走得吭哧吭哧的很有劲儿。他自杀的那天,正好我的一位长辈在同一家医院陪护病人,她认识老校长,便去他病房里看望。这位阿姨后来跟我说,她坐在病房里,老校长刚很用力地吃完一盘番茄炒蛋,眼睛里冒出一些泪,让妻子再去打一份,他想再吃。阿姨回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老校长说出要多加一盘菜的时候。阿姨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一楼的病房,正对着住院部的内花园,午休还没结束,阿姨背对着窗给病人挪了挪枕头。此时窗外闪过一个黑影,随即传来一声闷响。那个半小时前还在她面前吃番茄炒蛋的老校长,像丢一个破沙袋一样把自己从楼顶丢下去了。

 

大约两周前,清晨被邻居家的狗叫给吵醒,听到小孩子们凄厉的叫声,紧接着是他们妈妈的嘶吼,再然后就是警车和消防车的警报声。我的房间正对着邻居家的后院,我一动不动,破晓时分躺在床上心砰砰跳,耳朵里都听得到血液激流而过。脑子里闪过一万种画面:入室抢劫未遂?土狼或者黑熊入侵后院咬伤宠物或者袭击人?男主人突发疾病暴毙?男主人车库上吊自杀?这时我听到两声钝而闷的声音,我又开始猜想:是警察破门的声音么?是警察开枪的声音么?是和歹徒对峙交火的声音么?这种声音又出现了三四次才停止。

 

警车直到中午才离开。邻居家后院出现了此起彼伏的恸哭。

 

事情发生三天后,我们才知道,邻居家的老二,一个七岁的男孩,在睡梦中猝死。尸检报告显示死因是某种未被诊断的肾脏疾病引起的肾衰。追思会在街区教堂举行,男孩的同学们送来了手写的爱心卡片,教堂和他家门口都插满了玻璃罐子,里面装着电池蜡烛,这样风就不会把烛火吹灭。我去买了束花和卡,交由室友代表我们全家送出。封信封的那一秒,我突然想到,那天早晨听到的钝而闷的响声,是急救人员使用除颤仪时发出的电击声。嘭…嘭…犹如遥远河对岸点燃的焰火。

因为室友晕血抽搐、我的惊恐发作、小孩低血糖,我们全家在过去的一个月轮流光顾急诊。实在是多事之秋。夜里做梦也净是些血腥追杀枪战逃亡的激烈剧情。白天整个人晕乎乎的,干不了任何事,包括做饭。每天黄昏都陷入巨大的虚无,害怕黑夜的来临。

找出一些未开封的香水小样,逐一试。再次感慨气味的神奇力量。它不光能让我有散漫无羁的联想,还会很具体很直接也很迅速地把我带到一个场景里。其中一支,才喷上手腕,凑近不足两秒,瞬间就回到了小学暑假的某一天:我握着一支绿色塑料自动铅笔,趴在饭桌上写暑假作业,纸张的质感,自动铅笔写在纸上的阻尼感,饭桌黏着手臂皮肤,窗帘上蓝色的花纹……全部都触手可及。

 

翻出一些老书来重新读。喜爱的作者,熟悉的故事,再读又读出别样味道。很多生命里发生的事情,得到了印证和懂得。有点“再听已是曲中人”的意思,这是很幸福很神奇的。彼时折角的页面,没有划线,让我心生疑问,是被哪句打动了呢?找半天不得头绪。但也无所谓。靠着这些旧书的陪伴,也有一些来自远方的惦念,我一点点地复苏重组着。

 

买了新的蓝墨水,名叫“月夜”。玻璃瓶里装着一种奇异的寂静。脆的冷的蓝,像文化宫的水磨石地板。真想往这瓶子里扎一个猛子。衔着我在海底寻得的珍珠探出头,看到爸在鬼屋的出口等着我。

 

十月初还二十五六度,体感混乱不知身在何处。查看日历,惊觉是日重阳,茱萸也无,人少了何止一个,山火在燃,地球还未毁灭,秋天就这样来了,夜空中一轮月,缺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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