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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告别

by Lan
阿巴斯/摄

十五岁


中考结束后的夏天,迎来了十五岁生日,和三五好友在一起吃了蛋糕,收到一堆礼物,玩得很晚回到家。父母坐在客厅里,气氛很压抑,爸爸说:回来了啊,玩得开心么?我点了点头。他低下头握着烟接着说:你妈妈向我提出了离婚。

那个暑假,我参加了一个夏令营。在外地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母亲说她已经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暂时搬到小姨家住,等我回来,我爸再搬走。

爸爸提着两个行李箱,楼下有车在等着。他把钥匙留下,转身下楼。我一个人在家,漫不经心把门掩上,好像爸爸就是去出个差或是扔个垃圾什么的,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我走了。”他说。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回到我的房间里,一墙热热闹闹的海报,有摇滚乐队主唱画像,有足球明星照,还有电影画报以及一幅世界地图。天地间一个小小的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好像有泪涌到眼眶边的时候门铃响了。隔着防盗门的栏杆,是爸爸。他说:我忘了拿伞,就在门后,白色的那把,你帮我拿一下。

那是一把白色的木柄伞,是某红酒的赠品,伞的四周有四个缺角,还印着两只蝴蝶,造型十分独特,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从栏杆缝隙把伞推出去递给爸爸,他把伞扣好,再次转身下楼,在楼梯口顿了一下,转过头来交代我:以后有什么事就给爸爸打电话。

我又点了点头。回到房间,嗒然若失,哭一哭还是跳跳舞或是满屋子乱走一圈?看着海报里意气风发环抱双手的迈克尔欧文,他也并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吧。


十八岁


高考前夕突然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做了一些基础项目后医生说第二天再来做更近一步的检查,还不能给诊断。回到家打开电脑,点开加密文档,在人生愿望清单上查看一遍,有没有什么遗憾。考上大学此时列在第一位,还没有在小格子里画X,我可不想死。

惶惶不可终日捱到傍晚,给爸爸打了电话。接通后没说话,电话那头的爸爸问:怎么了?我说:爸,我……然后就泄洪一样哭了足足两分多钟,到后来直接掐掉电话。爸爸回拨过来,很镇定地跟我说:出什么事了?不用怕别担心,你慢慢跟爸爸说。

我捏着手机,眼泪啪嗒啪嗒滴在屏幕,还是无法开口。脑海里想起来的是有一次过敏起了红疹子,最先从双腿开始蔓延至全身,爸爸带我去家附近诊所打针。下着夏天特有的直线暴雨,他趿着拖鞋撑着伞,那把白色的木柄伞。他尽量把伞往我头上靠,我一直低头走,看积水穿过爸爸的棕色塑料拖鞋 。我一点都不担心,拖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像海豹一样在水洼里乱窜,有爸爸在,会没事的。

挂了电话,爸爸又发短信过来说“好好休息。” 第二天很平静地去医院做了复查。第一时间把诊断告诉了爸爸,他特意骑车来医院旁的小吃店等我。给我带了一些帮助恢复的草药冲剂,写了服用方法的小纸条,插在药盒盖里。

那个暑假,我满十八岁了,也考上了大学。


二十三岁

决定结婚的那天,带着他去见爸爸。我们三个人在饭桌上,菜没吃多少,餐厅老板是熟人,非要拉着一些餐厅的表演者来助兴,来祝酒弹唱,什么歌我都不记得了。爸爸看着这个比我高三十厘米年长八岁的人,突然就拉起他的手对他说“以后我女儿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爸爸把我的手也拉过来。我们没有婚礼,没有爸爸把女儿的手交到新郎手上的桥段。在我这里,在那个晚上,爸爸把我们的手叠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把薪火交给女儿生命中的第二个守护者了,不管有没有婚礼。

二十四岁,我离开了我的小城,去有他的远方。

走时是爸爸来机场送我的。进安检前他塞了一些钱给我,怕我转机时行李超重要交行李费。还有一张从通讯录撕下来的纸片,写了个号码和名字,是他辗转从亲戚那里认识的一个人,住在我即将要去的那个遥远的城市。他说:你有事可以打电话找这个叔叔,就跟他说你是xx的女儿,他会帮你的。

进了安检,头也不回,连挥手都没有,更没有拥抱,只有满脸乱糟糟的泪。非常着急,此刻多么想我要是在太平洋海底或是撒哈拉的腹地就好了,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哭得没有边际。拖着行李箱,在熙熙攘攘的候机厅走廊抽动着肩膀继续哭了几分钟。广播里催促着登机乘客,窗外有直飞云霄的大飞机,气势汹汹的好决绝,我就要长风万里去奔赴新的路途了。十五岁时爸爸拿着白伞下楼转身的告别,在此刻才真正完成。

多年前看到一个纪录片,山里的孩子去上学,要后半夜就起来赶路,一直走,走好远的路,才能到学校。记者采访了其中一个女孩的妈妈,她说她不放心孩子,会跟她一起,陪她走一段,走到一个桥头天就差不多亮了,她才会折返回家。天将亮未亮,画面有一种近乎苍凉的灰蓝,似雾中的海,破晓前的大山像困在海里的巨鲸。除了山,什么都没有,只有冻在天上的几颗清凉星星和山间若隐若现的几点灯火。画外音,是那个妈妈的话:女儿啊,我说我就送你这一段路呐,天亮了你就可以自己走了。

少年时的房间里,贴着的电影海报是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我没有把它取下,和我的日记本一起都留在了那个房间。阿巴斯还有一本诗集《随风而行》,有一页配着黑白照片,是一条雪地里无人踏足的路,安静得犹如诗笔未落的纸。配着两句话:

“人生,短呢!
路啊,长呢! ”

阿巴斯/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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