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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雅的故事

by Lan


作者:Lan  2018-07-27 06:56:04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84415332/

“她被学校里的神父性侵 了。她只有七岁。”

第一次听室友说起他妹妹的事情,是在我们刚结婚的那一天。坐在澜沧江边瞎聊,由于来中国前两天,他外公去世了,又因为瞒着家人来中国跟网友结婚(我就是那位网友),他一直处在大悲大喜的情绪之中。在正式成为法律上的家人的那一天,他跟我敞开心扉说了,开头第一句话是,我外公把大妹昵称为小星星,把小妹称为小花花。还没说完就哽咽了。事情发生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全家搬到了新的城市,一个在德国南部的小镇,那是他爸爸的新驻地——作为随军家属,到父亲退休的时候他们一共搬了十次家。他们兄妹俩被送到了一所教会学校。据他回忆,学校非常严格,也是有戒尺的,不听话需要忏悔受罚。他们每周日是要穿戴整齐跟着父母长辈去教堂的。我记得在他带来的翻译公证过的单身证明上,宗教信仰那一栏写的是罗马天主教。

两年期满后他们搬离了那个地方。她带着巨大的秘密,继续跟着家人辗转到下一站。

此后的她,渐渐发生些变化,有时学业表现不好,儿科医生建议送去做智力检测,看是否需要进入特教学校。有时会出现很过激的行为,有一次整个人朝着玻璃门撞去,全身都被玻璃渣子扎着,到处流着血。他们以为她在经历一些青春期的荷尔蒙变化,情绪激烈。她的体重日渐增长,然后慢慢出现了癫痫的症状,开始长期服药。年满十八后也不允许考驾照。高中毕业后没有念大学,去了个职业培训学校,学习幼教。很快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一番交流后觉得情投意合,没多久就闪婚。她就搬到了柏林开始了她的第一段婚姻生活。巧的是她的前夫,也是军人,也是需要两年换一个驻地。他们的婚礼在一个莱茵河畔的古堡里举行,按照她最喜欢的中世纪童话风格来弄,全部人都穿着中世纪服装,我在他们的家庭相册里看到过。他们从柏林又搬到了慕尼黑,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有时去幼儿园填补个空缺,有时候去餐厅端盘子。慕尼黑的冬天很冷,在雪天里她把头发用围巾裹起来,有人来问她是不是土耳其来的大妈。她有一副很好的嗓子,能唱歌剧。有时她幻想自己会成为diva,站在舞台上唱歌。

这段婚姻没有像她所期待的童话一般展开。她发现她的丈夫极其冷漠,不但出门外食时要求各自买单,连家里添置的家具都要对半付账。对于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年轻女孩,这种要求实在很侮辱。她只能向父母求助。他们很慷慨,当然暗地里也很担心,帮她支付各种费用。他们没有孩子,据大妹说她曾有过非常短暂的孕期,不足月就流产了。她的丈夫在家只穿黑色的衣服。她忍受了一段时间后,决定要离婚。

她也决定把七岁时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我们全家都哭了。爸爸妈妈一下子老了好多。”他和他爸爸开车,一路沉默一语不发,开了几个小时,驶向那个小镇。一番走访后,得知那个神父已经死了。他们又找到了他的墓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他说他只想往墓碑上喷字,告诉世人这里埋葬着一个伤害过孩子的魔鬼。此时她已经从丈夫那里搬离出来,单独租住在一个中部城市(德国的离婚需要一年以上的分居才能进入最后的司法程序),开始了迟来的疗愈。她参加了针对PTSD的集体治疗,住在疗养院里。她妈妈从那时候开始吃素,转向东方的宗教,入了禅,家里摆着佛像,也挂着唐卡经幡,她多么需要解救和安慰。后来他们父母多次回到那个小镇,去找当年的老师和同学了解情况,他们得知有好几个同年级的女孩儿都在成长的时候有很多问题,其中还有一个自杀了。可没有一个女孩的家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说出来。

“最可怕的是,我念的也是同一所学校,然而我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完全没有,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没有遭遇毒手。”他愤慨地跟我说。在西方社会,神职人员猥亵儿童的事时有发生,前两年曝光一个职位很高的大主教猥亵儿童,当年的受害者一一出来指证诉说,男孩女孩都有,现在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有的组了家庭也有自己的孩子,有的一直未婚,孤独终老。每每看到这种新闻的时候,室友都咬牙切齿,怒火中烧。我刚来德国的那一年,这件事情在家庭内部已经被慢慢接受了,但大家的生活从此都不一样了。父亲一直活在愧疚中——要是我没被派驻到那个地方,女儿也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人渣,自己没尽到保护的责任。母亲一直活在自责中——作为母亲,都没有察觉到她那些行为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没有听到她的求助信号。室友在市政厅帮我注册户籍信息的时候,取了一份表格,当场奋笔疾书填写,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退出教会的表格,这样不仅跟这个龌龊的地方没有瓜葛了,还给我们每月省了点税(教徒要给教堂交税)。

我也终于得以见到她。在她窄小的公寓里,还有两只猫,衣柜是当时她自己出钱买的,现在离婚了保留着继续用。镜子上有一个繁体字,她问我是什么,我说“爱”。她的书架上大部分是迪士尼的童话影碟,中世纪魔幻故事和一些歌剧。室友跟我说,她之所以这么喜欢迪士尼的东西,是因为这些就是她在7岁时候看的故事,她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了。

在独居的那几年里,癫痫时有发作,但已稳定很多,她慢慢地开始健身减肥,也因为遇到了新的男朋友,整个人很有动力,眼见她一圈圈地瘦下来。经过医生检查后,开了证明允许她去考驾照。她很棒拿下了驾照,还加入男朋友骑机车的阵营,也考了摩托车执照。在瘦下来之后终于能把过膝皮靴穿上脚后高兴得大叫。在脸书po出了全副武装的女机车手帅照。引来一大片赞,她在减去原始体重一半后,把头发染成ginger,整个人脱胎换骨。男朋友提出让她搬到他家里住,不用再双城远距离恋爱。她就搬到了北威州的小镇。住在男友家里。她继续把减肥事业发扬光大,走向新的一个阶段,吃全素,成为很积极的素食主义者,关爱动物协会的积极会员。她还考取了营养师资格证和健身教练证,在小城唯一的健身房里兼职。她出版了一本魔幻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勇敢的女战士,跟恶魔战斗,把他打败。小城报纸还对她做了采访,她的书被摆放到镇上书店魔幻文学那一区,在指环王的旁边。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去当摄影师全程跟拍。一大早从她的闺房开始拍,换上婚纱,腰部有洁白的绸缎绑着,头发是红色,点缀着珍珠头饰,很美。婚礼没有去教堂,全家人在一处乡村酒店吃了顿饭,一直喝酒到晚上。她父母也决定在退休之后搬来她附近的地方,方便互相走动照应。室友悄悄问过他妈大妹是否会要孩子,跟新的丈夫。他妈说:不会要的。她说了,不想把伤痛和悲剧传下去,不想让小孩子再次经历她所经历的事情。

我知道她是非常喜欢小孩子的人。做得一手好手工,织毛衣做布艺,画油画编花环。我在医院剖腹产住院的时候,她和爸妈还有丈夫一起来看我,开了四个小时的车。走进病房的时候她看见躺在婴儿床上的小胖子就掉泪了,抱起来紧紧地贴着胸膛和臂弯,这时我婆婆走过去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她知道她的女儿这辈子是不会亲身经历生产和育儿这样的一个过程,是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给她的外甥买了很多的玩具,还有好些自己做的,在洗澡巾上绣着孩子的名字和生肖,还送了一盘她自己录的儿童歌曲CD。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手机屏保是我儿子的照片。

一个月以后她又来汉堡看望我们,那时候室友出差,他就请妹妹过来照顾我。助产士还会来家访,教我做复健操,也查看孩子的情况。聊天中助产士闲聊随便问了她有没有孩子,准不准备生之类的问题。她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就是坚决地说不要,继而道出背后的缘由。她看似平静地带过了,还补充一句,幸好不是发生在家庭内部熟人作案,否则我都不知道会怎么样。讲真,我当时听得有点尴尬,助产士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转向小胖子指着他说,这不你不是有了个可爱的外甥么。我的尴尬在于,这样的事情,是可以拿来一次又一次地跟陌生人说么?说多了是不是有点求关注的意味?

这样可笑的怨念,直到我养育了一个特殊儿童之后,才慢慢得以共情。在不幸中慢慢沉沦,真的会走向寂灭。她都埋藏了三十年,才能用勇气说出来,让她说,大声地说,一千次一万次地说。

公婆退休后搬到离他半小时车程的乡下养老。每周都会去看她,一起吃饭。尝她做的各种纯素食品。在难民泛滥的那阵子,还去做义工,捐赠了很多毛巾被单给他们。她的癫痫又犯了,发病的次数也多起来。去全德仅有的三家癫痫医院轮流找医生排期,无法继续工作,也因为旧病复发被扣下了驾照。 她整夜整夜的失眠,靠绣十字绣和学习神经学科知识来打发长夜。

她又考了一个“疗愈师” Heilpraktikerin的证照。这是在传统医学之外的一支流派,用自然和非医疗手段为病人提供疗愈服务。她想帮助更多的人。我想,这也是她自我疗愈的一部分吧。

去年公婆来美国看望我们的时候,她每天都要视频。她在有一次的视频通话中告诉她妈,她去妇科检查,医生说她有极高的子宫癌风险,建议全部割除。婆婆挂了视频后怔在那里,眼睛里泛着泪光。她知道她的女儿这次是真正地要被剥夺掉生育的生理可能性了。她是绝对不可能有自己的血脉了。

她的子宫被全部摘除了。而癫痫的治疗还在继续。当得知我们的孩子有自闭症的时候,她非常积极给我们发送各种相关资讯的链接,给我们寄手工礼物,告诉我某某饮食法可以治自闭症。她还给我发过一段深海鲸鱼的叫声,她说这样的频率可能会安抚小胖子。

去年底刚确诊的那段时间极其难熬。在一次例行的周末视频通话中室友跟他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事有多难受,我们有多痛苦!他妈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想想你妹妹的事情,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为什么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在我孩子身上?为什么她要经历这样的苦难?

她的脸书上经常会转发一些弱小群体需要发声的帖子,在遇到女性问题的时候,她也会一遍又一遍讲自己的故事。她在一条状态里写下了自己身上的病痛:PTSD, 性侵,桥本甲状腺,抑郁症,癫痫…每一个病痛名词,就像是使女的故事里那些被砍掉的手指,被挖掉的眼睛,被割掉的私处。

现在她正在参与一个国家赔偿的集体项目,未来的路还会很长很长,她要被无数次地询问,无数次地把创伤撕开。因为她没有一条断掉的胳膊,没有少一只眼睛。没人能看得见三十二年前的那件事给她的一生留下的疤。她也没有实质证据来证明魔鬼确实来过人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使女的故事。我甚至不敢推荐给她看。我想告诉她,don’t let the bastards grind you down.

她叫安雅,她是我的大姑子,是me too的幸存者,这是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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