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 2014-04-11 16:27:56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344702024/
今早收到他的邮件，很惊喜。读到“我现在过得不好”，我整个人突然也不好了，眼泪不断涌出。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是唯一一个称得上“发小”的朋友。我们相隔整整半岁，他1月3日，我7月4日。从出生，就在一起玩，在国企的公家平房， 隔着两户人家。学前班、小学，都是同班。他爸妈总是告诉他：“你要保护好xx，在学校要是有人欺负她，你要帮她。”他真的就那样做了，学前班时有个调皮的男孩子抢了我的画片，没出息的我只会哭，然后就去找他帮我出头，他二话没说就去跟那男孩子打了起来，调皮的男孩子抄起铅笔就朝他戳去，落在了眼皮上，直到今天他的眼皮上还有着这个类似小痣的疤痕——那是他的军功章。那个疤痕像是烙在我的心上，永远都无法褪去。二年级之前，我们在澜沧江的北岸，在一大块靠山的地方，快快乐乐玩耍。他养了一条白色的小土狗，我们倆都很喜欢它，每次放学连书包都没放下来就跑去找小白。后来有一天我在家里写作业，听到他的哭声，他可是很少哭的男孩子呀，哭得伤心极了，他妈妈在一旁安慰他，他又哭又喊，为什么要把小白狗杀了？！！！原来那条狗，是他爸爸买回来准备杀了吃的。我也跟着暗自哭起来。隔天我去看他，小白住过的纸盒子还在那里，还有它咬过的牙印。他垂头丧气了好几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难过，我同样，不好受。
他的成绩一直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还好，一年级考试，语文和数学他都是满分，而我因为写不出“跳高”这个词，而在语文考试上丟了两分。他是很聪明的孩子，机灵，不像我，胆小，苦逼，苦学。我有零花钱也不敢花，他就代劳帮我买各种零食和小玩具。有一天我们在糖画摊前转到了一条龙，我的钱，他的运气，他跟糖画大叔说，能不能把一条龙换做两个更小的画，大叔就给我们画了一个蝴蝶，一个帆船，这样我们俩都有自己的糖画，两人一起迟到了，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捏着吃了一半的蝴蝶，一抹嘴角，甜滋滋的。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他贪玩，总是带我走江边的菜地小路，我记得那一片荒地长了好多杂草野花，有一季，总有那种假向日葵，臭臭的菊，我们会扯两朵下来，把花瓣都撕掉，只剩圆饼一样的花心，他会用冰棒的竹签把两朵花心戳起来，一边一个，说，看呀，车轮子呢！还真是，会一直滚，滚到坡脚。要到家之前，马路边有一个小水渠，是农民用来浇菜的。我们都脱了鞋，踩到水里，嘻嘻呵呵又打闹半天。有一次，我们俩又是在水渠里，突然间就说到，以后我们长大了，就结婚好不。嗯，好的。
他拥有最多最新的玩具。红白游戏机也是他第一个人先买的，小伙伴全部涌去他家看他打魂斗罗，打超级玛丽和冒险岛。我不会玩，他就让我“代班”，趁他去厨房找吃的，我只要按着那个箭头，保证冒险岛的主人公不要被敌人碰到就好，我紧张死了，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贝壳，死命按箭头。怂！他游戏玩得特好，魂斗罗什么的都能通关——那可是二年级之前就达到的哦。
后来我们一起又搬到了江的南边，住进了楼房。门对门。两家的家具都一模一样，全是一起去订做的。我们也转到了新的学校。慢慢的长大了，在四年级开始，他就越来越爱玩不爱学习了，成绩下滑，闹到五年级的时候还离家出走了一回，跟着隔壁班的几个小混混一起。像是要出去闯江湖的浪子，他临走前还叮嘱我“你以后帮我照顾好我妈哈！”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家长学校都出动了，把他们那帮孩子找回来，我终于可以又见到他了，虽然这事件只持续了一天。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一天可以是24小时，也可以是1440分钟。他有喜欢的女孩子，文文静静的。他，更像我的兄长，我的朋友，我的亲人。
初中我们成了隔壁班。我依旧苦学，他依旧贪玩。我又矮又胖，连团体操都没选上，放学后和班里两三个其它歪瓜裂枣一起留在教室写作业，看别的女生提着她们刚发的新服装去排练。他喜欢的女生是另一个班里的白富美，他们俩一直好到高中、大学，分分合合好多次。我们也没什么更近的交集了。那时候，他妈妈由于在烧炉子时用酒精引燃，出了事故，整个人被火围着，那一幕我都看到了，记忆犹新她是怎么带着一团火边跑边叫。所幸火被扑灭了，烧到了她的身子，没有伤到脸。接下来的一两年，艰苦极了。他没人管了，妈妈在医院养伤，他爸爸从来都不管家里的事，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他被送到了老家，整整一个学期我没见到他。暑假的时候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把木吉他。是他在老家学校里好朋友的舅舅做的。他开始学吉他，帅极了。第二个学期他妈妈出院了在家休养，他也被接回来，转到另一所普通的中学。经常托我带信给白富美。有时候半夜他偷溜出去通宵打电游，会爬到我窗子前敲敲，真吓人，让我把信带给XX，他从来不用信封，也不折叠，就活生生两页纸塞给我。我不敢看，那晚他塞给我的时候，我第一次瞟了一眼，看到两行他写的，妈妈植皮手术时候的痛和苦，像是割在他心上。我看不下去了，赶紧夹在课本里。他爱他的妈妈，他妈妈也特别宝贝他。听大人们说，他之前有过一个姐姐的，可怜的小女孩出生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后来才怀了他。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事，有一次，还是小学的时候，晚上欢庆晚会结束后，他跟我一起结伴回家，我们要穿过一个师范学校，我们喜欢从音乐系的琴房旁边走，很僻静。他和我走完那条小道以后，停住脚步对我说：我好像听到我姐姐叫我。我先是被吓到，不敢回头。他接着说：我有时候在想，要是她没走，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了。
他的吉他弹得越来越好了。高中，父母离婚，我们还在同一大院，我家搬到了隔壁的新楼，他家还在老楼，我的房间能看到他的阳台。傍晚他打完篮球回家，洗澡吃饭以后，总要在阳台书房弹琴。我边准备着晚自习要用的书，一边听他的琴声，夕阳的金光把他的歌他的心，一起捎到云霄。他从普通高中又转到了职业高中，在城郊，住校每周回来一次。琴声响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他又回家了。他偶尔会来我家找我玩，把吉他也带着。他会弹很多的许巍。还会弹一些外国民谣，他就会让我唱。 我苦逼的高三岁月，只有这一刻的弹唱，让我体会到时光的柔软，岁月的温柔。我知道他不是那种傻憨激烈的男孩，他是非常有担当有剑胆琴心的男孩。他写得一手好字，要是他肯坐下来好好写一封信，那对看信的人来说，绝对是享受的。他肯定有很多的想法，很多的烦恼，但他不跟我说，他抽烟，打电游，他家的空心绿色木门上还有他的一个拳印。有一次他又来找我，家里就我们俩，他站在我房间的窗前抽烟。他弹弹烟灰，扶着窗台，好久没说话。突然说：我晚上不睡觉，睡不着，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想想外面的夜空，想想宇宙（他的名字有一个宇字），觉得人真是太渺小了，宇宙那种浩瀚和广阔，真是没法子呀。
他一直都是我心底最珍惜的人。岁月没把他带走。他再是三流学校的小混混，也是我的英雄。他长得很好看，像妈妈，浓眉大眼，英武极了。
今天的邮件里，他附上了他两岁女儿的照片，我看了一眼就泪眼婆娑了，简直像极了他小时候。我们两家一起去孔雀湖公园照的照片，他两岁，我一岁半的时候，两人都点了眉心红点，他还被大人安排摆了个pose搂着我的肩。他女儿，笑得灿烂，跟她爸爸当年一模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女儿的样子。邮件里他跟我吐露，生活得不好，夫妻感情不合，工作不顺利，只有看到女儿才觉得欣慰。让我如果回家记得要去找他。
我边哭边给他回信，写了一大段又删掉，又重写，又删掉。
第一次从德国回家的时候，我去找他。在他家山头承包的胶林里，德哥出去瞎转悠，他妈妈在洗菜，我在柴火房里找木头，他进来了，坐下来帮我抱柴，他说：“小胖，我知道，这些年你真的不容易，一个人在外面读书，现在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看不到听不到，没法照顾你。家里的事情，你都一个人扛着，自己还那么有出息，出去读大学，出国……我一直知道你的不容易。”天知道我当时快把嘴唇咬破了忍住没哭出来，忍住没抱着他哭。当晚他送我们回景洪城区，去他新家里坐坐。晚了我们要回酒店，第二天要上昆明准备回德国了，他送我们下楼，分手的时候他再一次说，小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噶。我嗯嗯了两声，根本不敢回头看它，我背着身子跟他挥手作别。从他家楼下到酒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路失声痛哭，只因为他一句“我都知道的……” 这种安慰，这种默契，这种无奈无助，我身边的丈夫都无法明白的。第二天到了昆明，我坐在酒店房间书桌前，用着刚去隔壁小学文具店买的笔和纸，给他写信。我写了昨天见到他之后我内心的种种，以及我多么希望他能快乐幸福，因为他一直是我的英雄，我的骑士，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想到还有他，在我们共同生长过的地方，我就安心好多。我又去书店买了一本书送给他，他总说他读书不够。我想要是他的聪明用在读书上，肯定是个比我还厉害很多的优等生。我把书和信都封好，托朋友快递给他。
前两年知道他要结婚了，不是跟白富美，是跟他中学同学。他还很高兴地在电话里让她跟我讲话。她说，听他老提你，你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哈。婚礼的时候我爸爸去了，我让爸爸帮我拍几张婚礼照片，他那么帅的男孩子穿新郎西装肯定好看。爸爸后来说非常抱歉因为数码相机出问题，没拍到，道歉了好久。也就是那时候知道了他也要做爸爸了，我立马去买了一大堆婴儿的衣服寄给他当礼物。我们也再没联系。
后来辗转从别人那里听到他有了一个小女儿。我打心底里为他高兴，我想那是个多么幸运的小女孩儿啊，有个帅气勇敢的爸爸，一个会在别人欺负她时为她来挡刀挡枪的男人。其实，他女儿刚出生的那段时间，我有回去，不敢去找他，不想打扰他们。我心里知道，面对刚刚去世的母亲，刚刚做了心脏手术的父亲，我其实有权利尽情地悲号，可以抱着他痛苦地哭喊，可以让他在“我被命运欺负”的时候，来“帮”我。我坐车经过他家楼下，看到他的房间，如今那窗边多了一个婴儿床吧。车越开越远，开过澜沧江大桥，真的回不去了。
这两年，没有任何一句交流。我还会时常在梦里见到他，全部都是我们小时候的快乐时光。我们的江北，我们的红旗水库，我们的大山和澜沧江。他今天的邮件里说，快到泼水节了，景洪又热闹起来了。落款是，佳佳——他的小名。
那真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家。和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