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 2018-06-09 03:09:00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72844896/
昨晚依旧在过敏的折磨中挨过去。它们像约好了似的，十二点一过准时出没，抓一下就起来。医生说由于生物钟荷尔蒙的关系，越到晚上越容易起疹子。可能是白天吃了块菠萝？也可能是近期各种琐事，那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事，搬家，给孩子找新学校，打包东西等等，构成了乱糟糟的压力网。冲凉水澡以后涂了点护肤乳，似乎好一点了。依旧睡在书房沙发上，会让我舒服一点。即使睡不着，看书听冥想音乐，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这样折腾到一点多，依旧睡不着。后来是怎么捧着kindle睡着的不得而知。
六点多就醒了。夜里手机都设置成飞行模式，不会收到任何信息和电话。一早起来调成正常模式，叮叮叮闪出五条未读微信。一看是来自爸爸，因为首页提示不显示内容，时间是2：55，心里咯噔一下。有三条信息是图片，他躺在病床上，旁边是一个同事正在递给他一个信封，不知道是谁拍的，很新闻联播的视角，像随时可以拿去登在单位报纸上的样子。接着的两条信息，一是告知他因为心脏旧疾复发入院治疗，无大碍。二是说单位给他捐了点钱。原来那个信封里装的是钱。
跟爸爸微信，问病情。是否需要再次手术。是否需要医药费。在等回复的时候，心里盘算各种现实问题，需要我紧急回国的话签证怎么办去哪儿办？要我紧急汇款支付医疗费的话需要先跟谁借我自己又去哪里筹措？还有三年才退休的他是不是应该提前病退休养？一人独居在出租屋的他是不是应该选择回昆明老家养老至少有亲戚照应？他平时有按照我给他的嘱咐吃饭健身么我给他买的各种好东西他有在用么？他会不会不听话又在偷偷抽烟？
他的回复言简意赅。不严重，休息几天即可，也不需手术。让我好好带孩子，安心准备搬家事宜。不需要医药费，若需要会告知，勿念。
每一条的回复，跟他平时的作风一样，句末会加上一个表情。有时是咧嘴但不露牙的那个微笑，一般都是“笑对烦恼，苦中作乐”时会用到。大部分是拥抱和爱心，在谈到孩子的情况，诸多辛苦时他给的“云拥抱”——现实生说中我们从未拥抱过。极少时会用到那个撇着嘴或是挤着两颗泪的悲伤表情，那种时候是他在表示愧疚，比如他在听说我们要搬家了而他没有能力帮我们（经济上的），或是身体原因无法长途飞行而从未能出国来看我们。只要跟他微信，我也会多加表情，最喜欢大笑飙泪的那个，因为它很精确也很模糊，很故作洒脱很看似云淡风轻一切皆浮云。它的嬉皮笑脸，是报喜不报忧。
爸爸还喜欢用玫瑰花表情。一般是在转发文章的时候用。他的朋友圈北京时间每天早上六点一过，就开始更新，都是转发，“优雅，是最美正能量”“有一种情怀，叫做陪你走完这一生”“孤独，是最好的修行”。我从未点开看过。有一阵还转发过各种养生文。我更不想看。开始我每一篇都点赞。后来倦怠了，甚至还生出一点反感。直到几年前他第一次心脏支架手术的时候，我发现朋友圈里没有他转的各种文章和玫瑰花了。出院以后才又恢复了转发频率。我竟然才安下心来。
七点多孩子起床了，在客厅里跳蹦蹦床。我被拉回眼前的现实，起身给他准备午餐盒，还有早餐。给他换了屎尿布和新衣服。脱掉睡衣的时候他还很不高兴干嚎了几声，伸手去抓睡衣往自己身上按，不接受它们被脱掉。往书包里塞了一套换洗衣物，三张尿片。等他吃完蓝莓和花生酱吐司，我拖着他去洗手间刷牙洗脸梳头。边刷牙边想，给爸爸买的电动牙刷他有在用么？让他去好好做牙齿保健洗牙清洁他有听进去么？
室友走进来，“安东尼波登自杀了。”
“哦。”
“赶紧来把鞋子穿起来，要去坐校车了！”我把鞋给他穿上，顺势套了件外套。把童车推出来，指挥室友把孩子送到车站去。
“我爸昨天又进医院了。”
“I am so sorry.”
他们出门以后，已经国内时间临近午夜，再次给爸爸发了个晚安信息。开始看各大媒体对波登死讯的报道。我翻到他Instagram，最后一次更新，4 days ago，是一张午餐照片，有香肠，土豆，五花肉，熏肉和酸菜，地点显示是在法国阿尔萨斯。临近德国，所以饮食也有点德式风味。他正在那里拍摄新的parts unknown.
而上周，我刚看了他担任制片人的一个纪录片。讲食物浪费的问题。片头的采访，他依旧声音洪亮，胳膊上的刺青很显眼。他甚至有提到，我们也许根本不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我会kill myself. 不知道跟他年轻时作为那个酗酒嗑药的摇滚厨师有没有关系？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些年走遍全球看透世间开始对自身失望？他不是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么他舍得么？
这张Instagram下面，成了他的悼念场，一颗颗碎掉的心，一个个悲伤的表情，一句句RIP. 白色的瓷盘，有点波浪纹，有一圈小小凸起颗粒，结结实实的坐着一大堆德式酸菜，切得方正的带皮五花肉，一横一竖两根香肠。一整颗水煮削皮土豆。一大片熏肉，颜色红正。旁边有一个高脚玻璃杯，因为没有照进去，不知道装的是水是酒，白酒红酒？
努力加餐饭。努力加餐饭。LIGHT LUNCH #ALSACE. 4 DAYS AGO. 5 DAYS AGO. 6 DAYS AGO. 直到这个数字永远地变成June 4, 2018.
陆陆续续每个美食界的大咖和官媒都po出他的照片和纪念文字。他大笑的样子，配着丰盛食物，心里有多落寞？
爸爸在睡前又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文章。
眼泪就下来了。赶紧点了赞。爸爸还在。
陈丹燕在《克里姆林宫的红星》里写道：“古丽雅小时候在睡觉以前，总要到窗前去看一看夜空里克里姆林宫的红星。要是红星还亮着，这就说明苏维埃还在工作，小姑娘就安心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