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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One is Coming

by Lan

(题图来源于网络)

此生第一次为电视里的人物嚎啕大哭,发生在学前班,或者是小学一年级,反正不会超过二年级,因为二年级我转学搬家了。

那日,我独坐家中,和我家猫咪一起看《西游记》。演到孙悟空被如来佛祖镇压在五行山下,只有头和一只手露在外面。美猴王的妆花了,除了半永久的眼妆依旧金睛闪耀。秋天的枯叶,冬天的雪,春天的桃花,夏天的风,全落在他头上。这样四季轮回,他要见证五百次——被足足压了五百年,可在电视里就是一首插曲的时间,估摸最多两分钟吧。

看到这的时候,我哇哇大哭,觉得他好可怜好可怜。

我先是担心他有没有吃的喝的。虽然知道他早就吃了仙丹蟠桃,可以长生不老,吃喝拉撒这种事情早就超脱了;我后又担心他要是生病难过了怎么办,有人会来照顾他么?即使知道他是金刚不坏之身,哪儿会头疼脑热,除了唐僧的紧箍咒能让他打滚求饶;最让我担心的还是:他被压在山下这么久,他的家人会来找他么?那时虽然还会相信我是爸妈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但至少我知道世界上的生物,不管是小猫小狗,还是隔壁小佳,都是有父母的。但齐天大圣,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没爹没娘。

越想越不可收拾,哭得越来越大声。旁边的猫咪前不久生了两只小猫,它要是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镇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它估计会跳进电视机去跟如来佛祖拼命吧。我们刚把那两只奶猫送了人。

我对那段电视演绎颇有印象,镜头在孤独的美猴王和各种代表自由的事物之间切换:翱翔在天空的雄鹰,田间起舞的蝴蝶,随风飘落的花瓣,天庭里奔驰的骏马——他当弼马温的时候负责遛的那些马,如今都比他自由。然后还很杀人诛心地放了几帧他刚出世时振臂挥舞的样子,以及它在花果山被众猴捧月无比快乐的时光……当时看,当然不懂什么镜头语言和表现手法,只有很直观的一种排山倒海的空虚和凄凉袭来。

那两三分钟的插曲里,还出现了一个牧童,给他吃了颗桃子。没记错的话,之后他随唐僧取经,路过某地投宿,接待他们的老翁就是当年那个小牧童。他还记得,也认出了,美猴王没变,牧童却成了老翁。今天特意去查了一下那段插曲,歌词是这样的:五百年,沧海桑田,顽石也长满青苔。五百年,只一颗心儿未死,向往着逍遥自在。

——他没有父母,但他有心啊。

总之,西游记中的这一幕对我的影响,一直无法摆脱。看一次哭一次。到N年后(N>30),在无数个暑假里看了无数遍西游记之后,我才能为我那时的伤心和眼泪命名——如宿命般的孤独感。

他要是在天宫中受刑,或是在另一个什么次元里服役,五百年也许就是一瞬间。“洞中才七日,世上已千年。”倒也不觉得难。可他是在人间度过了这五百年,一天都没有少。他还不能像科幻作品里的人那样把自己冷冻起来,过几百年再苏醒,他每天都睁着眼睛,看时间流逝,一秒也没停。他要对抗的,是时间,是不会死的自己去对抗不会停止的时间,无法想象的无法计算的空虚。他没有无法战胜的对手,除了时间。

这奠定了他孤独的底蕴。

终于,他的意义和purpose出现了:有一天,观音菩萨来给他取下符咒,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他本可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直接翻去天竺,把经书取回。可他不能,他被要求得徒步走完全程,牵着马、护着那个人,达到九九八十一难的KPI才行。手持金箍棒,戴着金箍咒,穿着唐僧给他缝的豹纹马甲。

上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好,还是他的师傅太乙真人。也很伤心,后来他回去道观,人去楼空,师傅早已不在。

这途中,他活得像个工具人,没有什么私欲。不像猪八戒对美色和美食一样拥有原始的渴望。也不像唐僧来到女儿国还会和国王一起看池中鸳鸯唱什么“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没有人关心他累不累,也没有人知道他要什么。妖精们要吃唐僧肉,唐僧需要去西天取经,八戒想要回高老庄或是偶尔去广寒宫会会嫦娥仙子……

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他没有裂缝可以让妖魔进入,让欲望侵蚀。

三打白骨精那一段,是继五行山之后最催泪的。虽然没有之前哭得那么撕心裂肺,也抹了不少眼泪。先不说白骨精很吓人,光是三次被孙悟空打都还没打死这一个设定就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我当时害怕,是因为小孩子与生俱来的某种对成人世界的信任坍塌了:妖精会装扮成好人的模样来骗你,连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美猴王都救不了你。另一个伤心的点,是唐僧赶走了孙悟空。他跪地求饶,解释,唐僧都不听。孙悟空灰头土脸万念俱灰回到了花果山,回到他曾经的乐园,重新当起美猴王。直到他又被请回去解救唐僧。

明明当初他已经划圈让唐僧不要踏出去,不要听妖精的谗言。这错不在他。却要承受这些误解,到头来还得收拾烂摊子。

所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唐僧,除了会念紧箍咒也没别的能耐了。他根本配不上孙悟空对他的守护。他也不懂、不理解孙悟空。哪一次,不是因为没听孙悟空的话而落入妖精的圈套里。孙悟空他好累,说的话,就是没人听。

这也是一种孤独,无人理解的孤独。

即便后来取经了,成佛了,又如何,他更孤独了,我们总是需要通过意义来获得存在感。他也无法回答 我是谁 我来自哪儿 我将去向何方。

不知为何,孙悟空的形象会让我想到卡夫卡(作者本人和作品)。想到他小时候有一件事,某天夜里他不停嚷嚷跟大人要水喝,他父亲在厌烦了他这种求关注的行为之后把他赶到阳台上,反锁了门,让他反省。他以后终身都在为这件事苦恼,也从此留下创伤,他觉得他在父亲面前永远都是这样渺小,父亲是他的终极法庭和审判者,巨大威武不可逾越。他总担心父亲会半夜突然出现把他再次从被窝里揪出来扔到阳台上。

卡夫卡作品里始终弥漫着的浓雾般湿冷与尖厉的气息,永远都无法被慰藉的饥饿和孤独,无人之境里的被遗忘,逃无可逃。他写过一则短篇《塞壬们的沉默》,里面说到,为了不被海妖的歌声诱惑,水手们用蜡封住耳朵,防止随着歌声跳海,后来海妖们停止歌唱,水手们却因寂寞而死。

扯得有点远,但每次看到卡夫卡的肖像,都会觉得这是个被抛弃的人。

长大之后,在孙悟空的孤独里体会了更多层的含义。五行山、紧箍咒,可以是权力、礼教、规训、责任,可以是政治运动和防疫措施。它(们)镇压住这世界上最自由的一只猴子。它(们)是日神之于酒神,是神性对人性的消泯。这种无能为力,又是孤独的另一种模样。以今时此刻我的能力和造化,无法再次为它命名和阐释,因为我也身在其中不得其解。

和我一起看西游记的那只猫咪,后来有一天吃了死老鼠,而间接被毒死了。它临走前回到家里,我们也不懂什么急救方法,爸爸给它灌醋,无力回天。它生下的小猫可能已经在别人家的屋顶上欢快地捉老鼠并繁衍出更多代的崽。它自己的灵魂可能飘到某个猫星球上,想必它还记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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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comments

阿树啊 2022-10-11 - 15:28

原來不是我一個人覺得孫悟空很慘,很慘,很慘!
我也覺得他被壓在五指山下真的很淒涼,每次看那個片段我就心梗。
我也覺得唐僧真的配不上孫悟空!!!特別是那一次真假美猴王,看得我真的是難受,很難受,我的委屈可能就比孫悟空少一點。那時候因為這一集還哭得唏哩哇啦的。 每次有什麼攤子全都是悟空在收拾,自己委屈不說,發點小脾氣還要被唸咒。
還有太乙真人那裡,我真心覺得孫悟空像是開開心心回家,發現家裡人沒了的那種感覺。
唉,看瀾的文字和自己的回憶,表達不出來,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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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2-10-11 - 15:39

孙悟空是所有古装美男(?里我最最最可怜的一个,超过了萧峰。因为他没父母!!!去太乙真人那里,是孤伶伶的小猴子,找爸爸,可惜爸爸不在了,家也没有了!!啊,唐僧他真的好不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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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2022-12-20 - 17:23

小时候看过一版TVB改编的西游记,里面有一位仙子喜欢孙悟空,两个人打打闹闹,那时候觉得,真好呀,他终于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虽然最后仙子还是为了帮助他们完成最后一难牺牲了,但是悟空一直有被人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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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2-12-27 - 19:21

T_T “被人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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