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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只有远去的站台

by Lan

(题图和正文图均拍摄于2007.01  w/ Olympus C350)

前几天吃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倒不是因为多好吃,就为了解一种馋。特意买的桶装,带塑料小勺。也不煮,就用开水泡。掀开盖子,热气腾出的那一刻,唤醒了我对坐火车的一些回忆。稀稀拉拉写下来,留个念想。

 

绿皮车

如果不算小时候在工人文化宫里坐过的玩具小火车,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是在初三。

某旅行社来学校宣传他们举办的“科技夏令营”,每人750元,从版纳坐车到昆明,再从昆明坐火车到西昌参观卫星发射中心,再返回,路上安排几处旅游观光。我和大院里的几位小伙伴都去了。随行的带队老师有我们中学的教导主任,我们年级的地理老师,校医以及旅游团导游。

那是一辆绿皮火车。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坐我对面一个初一男生因为高原反应流鼻血,戴着旅行团的黄色帽子蔫蔫地趴在窗边。这一段铁路的隧道很多,路基也不稳,摇晃得厉害。过了攀枝花,窗外是古诗词里写的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江水在一对望的群山间奔流。我还假装好学生问地理老师这种地貌是峡湾么?停靠的时候,有人会穿过铁轨,从站台下来,直接对着窗口卖东西。鼻血男生买了一盒小番茄,淡黄色的,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黄色的番茄。他分给我吃了几颗。

发小J和他的好朋友,一共四个男生,成了那次旅行中最难忘的回忆。他们都来自另一所中学,其中最高最帅的长得很像孔令辉,彼时孔是我的偶像,便不自觉对这位男生多几分亲近,直接喊他小孔。个子适中身材健硕的那位简直是翻版张宇,我们经常起哄让他唱月亮惹的祸。最瘦小的F,妈妈是国营饭店的糕点师,生日蛋糕都是家里做,让人羡慕得不行。女方阵营里,有我、发小Q、我表姐,以及Q的闺蜜X. 我们八人形影不离,留下了很多照片。都是用我的相机拍的,用掉不少胶卷。

那次夏令营结束后,表姐和小孔发展了一段跨校园的校园恋,张宇一直追求X未果。我们平日里还有联系,有空就聚会,去小孔家旁边的水库钓鱼、游泳和野餐。有次张宇下水时踩到玻璃,脚被划破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小孔的表哥开车把我们送回小孔家,又把张宇送去卫生所包扎。有一张照片是我和小孔的单独合影,在云南民族村。我穿着加大号的衣服,遮盖着青春期里发胀变形的躯体,和小心翼翼的情愫。后来是我帮表姐表白的,小孔来J家做客,表姐也正好在我家。我们四个人去楼顶水塔的平台上坐着,看星星。在黑暗中他们就拉起了手。当然最终的最终,表姐和小孔还是分手了。据说小孔的追求者们直接去到表姐的学校跟她闹,让她离开小孔。估计那情形跟现在的粉圈行为差不多。

大学小孔去了省城的公安学校,表姐也在省城的医学院学中医,不知俩人是否再有交集。几年前,J给我发了一张小孔婚礼时他们的合照。已经成了戒毒所干警的小孔发福了一丢丢,但不过分,人群中还是很出挑。F也泡发了一圈,还认得出来。J的脸庞宽了些,眉目间刻着疲态。他们所有人都穿着西装裤,方领T,夹着皮包。小镇少年变成了普通中年人,跳过了青春。

 K365/K364

这是一趟在广州和昆明之间运行的列车。K365,顺口好记也亲切。

第一个寒假回家,同乡会早早集结,要坐火车回家的新生们一起约好日期,去到一个学生服务部之类的办公室里,把一摞学生证交给办事人员,由他们帮我们统一购票,有折扣,限硬座。我们比春节农民工返乡要早几日,但也不敢马虎,广州火车站一年四季都是乌泱泱的,和它有关的一切都像是个泥坑里的斯巴达生存游戏。

2004年年初,火车还没有全面提速。K365从广州到昆明要走几乎30个小时。四个女生围着一小方桌子,像不会游泳的人紧紧抓住浮板。好不容易把箱子塞到座位下,举到头顶行李架,把要吃的要用的提前一次性掏出来,这30个小时的 车程,几乎不可能有空间让你再把行李箱拿出来翻东西。车票和学生证更是恨不得放到贴身内衣里,从学校出发,进站检票,上车对号入座,每一个环节都生怕把那张粉色膏药样子的纸片给弄丢了。捏着它,不断看上面的车厢号座位号,再对照站牌上的指示,看了又看,不知道要看什么,就是一直不确定。学生票上会标注一个圆圈框着的“学”字,必须和学生证一同使用才有效。

我们各自备了干粮,不花钱买盒饭。做样子要做全套——既然都买了硬座学生票,那十五块一盒的盒饭也不该想要。年轻人嘛,吃苦是应该的,吃苦是正确的。车票钱、学费、生活费,不都是父母给的么。小桌板上放着的是我们的塑料水壶和零食。箱子里装着的是沾染了大学生活气息的衣物,对成人世界现实社会的小心试探以及微不足道的懂事。

那时没有智能手机,看不了视频,刷不了微博。如果没带书,就只能嗑瓜子和呆坐。硬座车厢里,紧张又局促。陌生人,各种气味,各路方言,各色物品(包括活鸡),在你周围的每一寸空气里都要占去一席。清洁、安静、礼貌、秩序通通都无立足之地。上厕所是极大的工程,起身抓好随身包,像踩地雷阵一样越过过道里横七竖八的腿,到厕所门口,排队,进去后拧上插销,眯着眼屏着呼吸完成排泄,试图忘记被人告诉我火车厕所管道和外界是直通的这一知识。按原路返回,又要经过一番跋涉。大概率你的座位有人坐着,买站票的人,都是这般稳准狠填空。此刻你必须和人说道,出示车票,才能夺回领地。大妈会怪你不懂事,不尊老爱幼给她坐。

列车员推着小车一趟又一趟穿过狭窄的过道,嘴里念着货品名称,然后说“让一让啊,小心脚。”,仿佛拿着鼓风机在吹一堆堆的落叶。只要小车一来,人们就被吹散,过道就干净通畅了。小车经过后,人群又迅速密匝匝聚拢,像被磁铁吸在一起的铁屑沫子。除了基本款的火车零食,还会有土特产,保暖棉袜,神奇抹布,像真人版电视购物。那时候还有影碟机可以租,跟kindle差不多大小的屏幕,按小时计费。广播里永远播放着上个十年流行的歌曲,火车车厢如一大只被遗忘的包裹,飘在日常生活的汪洋之上,永远到不了岸。列车员腰间的钥匙和哨子,让我觉得他具有极大的权力,他可以把卫生间锁上。

很佩服那些在硬座车厢里浑然自得的乘客。方便面拉开口子,挤入酱料包,撕开火腿肠,推到干涸的面饼上。跨过人山,去接开水,双手扶住红色的泡面桶,再押送回座位,黄色的塑料叉子像胜利的旗帜坚挺地杵在面桶边缘。哧溜哧溜,那桶面简直是人间珍馐,汤都被喝得一口不剩,根本不怕吃这么多喝这么猛待会儿需要上厕所。进食完毕,娱乐活动开始。扑克甩得脆响,仿佛在哪里都能成为大王。

坐我对面的德语系同乡,整个车程只起来过一两次。一到饭点,就拿出达利园蛋黄派,包装袋上的许晴一直在露出梨涡浅笑。她甚至都不洗漱,用湿巾擦擦脸就完事。也不太与人交谈。像个忍者,她的刺杀对象是时间。

K365是中午发车,到傍晚差不多就走完广东境内的站点。虽然都是南方,窗外的风景和家乡还是很不一样。平坦的田地,一些红顶或蓝顶的新农村水泥屋穿插其中。新闻联播响起的时候,列车就要进入广西地界了。这一段路,会下一批客,大部分是在广东打工的,放假回家。入夜后,经停南宁站,又会迅速补充进来新的乘客。有人带着行军折叠凳,只要有机会就撑开坐。

硬座真正的考验是硬生生坐着。夜里根本睡不着,要是靠窗的座位还好,可以抵着座位和窗形成的夹角,蜷起来眯一会儿。靠过道的座位左手边是人右手边也是人,没法靠任何一边。只能把身上厚一点的衣服脱下来折成一团,垫在脖子和肩膀之间,那时可不知道旅行颈枕这种东西。午夜刚过,就到百色,这个地名除了从历史课本里听过它,还代表着,这一站过后,列车会不停地开五个小时,直到凌晨五点多抵达贵州兴义。地势在不断升高,隧道也多了起来。手指和脚趾开始浮肿,达利园蛋黄派受气压影响胀成一只光滑的河豚,下一秒就会炸开的样子。有一段隧道极长,我们像是被吞到了蓝鲸的肚子里,窗外一片黑暗,耳膜鼓起,车厢里的日光灯也无法照到出路。实在困了,小鸡啄米一般垂下疲倦的头颅,以为醒来就能到家,结果只过了五分钟,我们依然在黑暗中吭哧前行别无选择。熬夜的熬字怎么写,坐一次硬座你就知道了。

一大早,列车广播播报着餐车提供的早点菜单。稀饭包子豆浆油条,还有米线。当然还是和我们无关。进入云南地界,除了云贵高原的红土,渐渐地看得到丘陵和油菜花地。家在罗平的同乡,早餐过后就开始收拾,她第一个下车。她还邀请大家以后有机会去罗平参加油菜花节。我们都嗯嗯地应声,羡慕她的硬座刑期比我们短。到石林,也就是终点站前最后一站时,车厢里开始播放《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窗外是蓝天白云和5A风景区,仿佛这趟列车是开往世外桃源,先前的二十几个小时都没有拥挤和不堪。

家在昆明的同学,到了终点站就到家,爸妈来接,行李箱不用自己拉。达利园同学回到家就可以马上刷牙洗脸,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了吧。

我的家,在更南的南方。从火车站出来,我还要拐到旁边的长途汽车站,买当天晚上发车的长途卧铺汽车票,半躺着颠簸八九个小时。从宿舍到家门,整个旅途要两天两夜。

那年暑假,我还是选择坐硬座。顺便带了一位想来云南旅游的广东同学“体验生活”。那一趟只有我和她,面对面坐。关于那趟旅程,我只记得一件奇遇。我们旁边那桌,两个陌生人,从一开始试探性聊天,到后来分享零食,再到后来一起下车去站台买特产,零点钟声还没过,两人就牵手成功,谈上了!甚至在讨论要提前下车,女孩跟着那个男的去他家玩。简直不敢相信在那样一个充满尿骚味和烟味的场所,会有一场爱情的发生。这不应该是《爱在黎明破晓前》伊森霍克和朱莉德尔佩之间发生的么?他们分食泡椒凤爪欸。而朱莉和伊森是在欧洲铁路上阅读小说啊。而这里是:《他们在百色革命老区相爱》。

大一结束时,外教一家选择从广州一路坐火车回欧洲,先从广州到武汉,再到北京,坐西伯利亚火车直到莫斯科,再从那里回比利时。整整一个暑假,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有机会都会用邮件把沿途拍到的风景和见闻发给我。记得有一封邮件的标题是:red square is not red. 他们一家三口站在莫斯科红场,宝塔糖一样的洋葱顶教堂,更像迪士尼乐园。他们的经历,让我对火车旅行充满了向往,觉得它是可以很浪漫的,不是臭烘烘的。

大二开始,大家已经挣脱了高中生的余韵。同乡会不再有什么号召力,假期也不再统一结伴返乡。我还是和一个同系的女生相约一同买票回家,直接去火车站排队买票,硬卧的票只能自己来买,学校不负责。赶上午饭时间,售票窗口单双号交替休息。如果你运气不好,排到休息的那一条队,就得在原地等半小时。寒假买票更难些,队伍从站前广场就排起来。

下铺最贵,也最方便。如果不介意上铺和中铺的人会坐你床尾。几乎可以独霸整个小桌子,行李直接可以塞到铺位下,洗漱包挂在床头挂钩,铺上自己的衣服当枕巾。盒饭也舍得买了,不过也最多买一餐,剩下的还是靠方便面和零食解决。

坐卧铺,列车员查票的时候会把车票一张张地放到他的票本里,像集邮一样,给一张卧铺证。到站前他会把票再换过来。方便管理,提醒旅客到站,别睡过头。第一轮换票完毕后,车里的广播就会响起,像大家宣布卧铺车厢还有少量剩余铺位,硬座的乘客可以补票升舱。

随着旅行经验的增加,我已经能应付很多路上的状况。在卧铺车厢自得松弛了许多。最重要的一条是赶早用洗手间,洗漱完毕上了厕所,再回铺位休息,避开人流。带一些不用削皮的水果,补充水分和纤维。拖鞋也要备一双。户外速干头巾戴一条,当围脖当头巾当枕巾,还可以当毛巾擦擦脸。穿运动休闲方便脱的衣服,舒服宽松,睡觉也不用换。

返校的路线,也是一样的,把磁带从A面翻到B面就行。先从家里坐卧铺夜班长途汽车一早到昆明,再无缝衔接中午发车的K364. 火车站门口有家德克士,进去买一份套餐,顺便用他们的卫生间洗漱,再进站。返程总是殷实而生机勃勃的,包里装满家乡特产和归心似箭的自由。于我而言,这个方向才有归属感。我想念我的校园,我的宿舍,我那台可以上网的破电脑。

有一次,车还没开,对面铺位坐着一家四口祖孙三代,列车员来提醒送客时间到,白头发老爷爷低头抹了抹泪,弓着身子,慢慢走下车,挪到我们那个铺位的窗外,不断挥手。小女孩拍拍窗,手捂出热气。我不习惯面对离别场面,只求列车赶紧开。老爷爷身影变小,一家三口也解脱了。他们拿出湿漉漉的青枣,想必是出发前在家里洗好的。女人从粤语调到方言,问我要不要吃。我接过一个青枣,咬了口,女人说,这青枣就是你们版纳产的。我身上斜挎着一个爱伲族的手工布包,她应该是从这里猜测出我来自版纳。聊到后来,她说她大学时候也有个版纳同学,“就跟你一样,背这个这种民族包包,到处跑。”她跟她丈夫和女儿讲粤语,问她为什么不讲普通话或者方言。她说嫁过去好些年了,也都习惯了。每年回来一次,才有机会说方言。刚才落泪的老爷爷是她父亲,去年刚失去老伴。远嫁的女儿,式微的乡音,不在了的亲人。好像日子就是这么过去了,家是个漂浮不定的地方。那次我把新买的泰国夹脚拖落在了火车上。

另一回,大四寒假结束返校,卧铺也是坐着一家三口,谈吐和打扮都不像本地人。攀谈起来,得知他们是台湾人,先生在暨南大学教书,太太和女儿就在广州生活上学,假期来云南,在大理朋友的私宅旅居。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过道旁的凳子上,那位太太也坐着看书,竖排版繁体字。他们自带餐具,不锈钢的筷子勺子吃完擦洗干净又收回到布袋子里。她牛仔裤上系着的腰带,是白族常见的款式,不同于旅游纪念品摊上买的机器刺绣的便宜货,花纹全是手工绣的。他家女儿也会过来聊两句,她说她葛格在美国念书,一年只见得到一次。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台湾人,听他们说话,软糯得像凤梨酥,奶奶的酥皮包着粘牙的果酱。十年修得同船渡,和陌生人的偶遇,听到一些故事,窥探到一星半点别人的人生,是坐火车最美妙的部分了吧。

和K365/K364的交集,随着大学的毕业而正式结束。这趟列车也于去年四月终止运行。现在连接两个城市的列车升级成了D字头的动车,运行时间不过8个多小时,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珠江源头和出海口之间水流的速度却亘古不变,不会快也不会慢。

ICE和高铁

在德国,跟人描述中国有多大,我一般用的策略是:我家乡所在的省份,面积比德国还要大一些呢。从我读书的地方到我的家乡,坐火车加汽车要两天两夜。

从汉堡坐火车到布鲁塞尔,在科隆转车,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个小时。ICE上的卫生间是不锈钢马桶,小餐车卖的是咖啡和面包,没有花生瓜子八宝粥,更没有泡椒凤爪和方便面。没有进站口和检票口。只有车厢门口有列车员查票。坐在包厢里,四个乘客各自为政,互不打扰。波德平原的风景也没有中国南方的崎岖有趣。草垛子被卷成无比规整统一规格的样子,堆在地里,像是巨人会来批发的卷筒卫生纸。

有位德国朋友,会在广交会期间去中国出差。他很认真问我,说每次他在中国坐火车都仔细观察窗外,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鸟……这是为什么。我耸耸肩表示keine ahnung.

今年家乡也通了高铁,从昆明到景洪只要三个小时。原来觉得是宇宙尽头的地方,可能看完一部电影就能到了。澜沧江上又架起了第三座桥,高铁从上面碾过。按规划,这铁路要一直修到曼谷。

前些年,小孔通过J加到了我的微信,想让我帮忙问问国外有没有治疗他妻子某种骨疾的方法。在他朋友圈里经常看到他每日跑步的线路,登山的照片,以及偶尔和禁毒相关的宣传。

小孔的婚礼,张宇没来。在那之前几年,张宇因为贩毒被抓,判了十五年。他名字里有个冬字,我们都叫他冬瓜,印象中他并没有完整地唱过《月亮惹的祸》,当年苦苦追求的X同学,后来去了国外,在异乡结婚生子。

想想好像我也真没在列车驶过的乡间旷野看到过鸟,我只记得车窗外一个个飞驰而过的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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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June 2023-01-27 - 14:46

每次在春运的火车上,我看到人都挤成那样了,心想火车工作人员是不可能让卖食物的推车穿过过道的。但每次都能穿过,顺利地卖食物给乘客,无一例外,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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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2023-01-28 - 13:19

而且他们毫不局促也不凶猛,非常淡定地劈开一条路,摩西的出埃及记。列车售货员是个神奇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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