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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敏

by Lan


作者:Lan 2020-05-25 16:47:24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63963952/

敏敏是我初中好友,是另一个胖女孩。她在十六岁时离开。

我想写一写她的故事,可能除了她父母也没有别的人记得她——除了记得她是个胖女孩之外。

算是对上一篇日志的补遗。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记得洗手。”

她住在传染病区的单独病房。我带了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我折的五角星和千纸鹤去看她,还有一盒赵传的卡带。她妈妈送我出病房的时候低着头叹着气说:你有空就再来多看她几眼吧——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会是最后一面。

抱着一束白菊去她家。进门处有她的遗像,是一幅素描,她妈妈选了一张她在玉米地里开心大笑的照片。

我们念同一间小学。开校会排队,大家都知道94班有个占了两个身位的女生,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在隔壁班的她。每学期末都有一个手工作品展,她的刺绣作品,她的昆虫标本,是所有展品里面最精致最用心最好看的。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激素药物的副作用让她在小学时候就长得比同龄人更胖。

她爸爸一言不发,在桌子一角不停抽烟。她妈妈把我送来的花插好以后,抹掉眼泪说“你送给她的星星千纸鹤也一起烧给她了。”一同火化的还有她的床,那是她自己设计的样式,床板上有星星和月亮,她让木工做出来的,属于她的。

初中时我们成了同班。她就是另一个没有选上跳集体舞的女生。也就是那时候我和她成了朋友。她带我去她家玩。她已经开始听backstreet boys的歌了,打开录像机放给我看他们的mv,她竟然能很流畅地跟着mv做出街舞的动作,丝毫不费力,她舞的时候很自信很陶醉,脸上永远是笑容。

她还给我看了她的刺绣,一篮子的丝线,绣花样子,花绷。后来她还把一副闲置的花绷送给我,至今保存着。有一次她过生日,请了几个同学去。那时候的我们,哪里有party这种概念。可她愣是一个人布置出了一个完整的party,所有的小食都装在洗干净的方便面桶里,院子的树上都缠了手工做的纸彩带和气球。她还特意穿了很好看的衣服。也是从她那里学来了把火腿肠切小丁,和新鲜豌豆一起炒,即漂亮又好吃。

她也是第一批有电脑的人,我经常去她家看她玩,我那时候连鼠标都不知道怎么用,她教我打字,开网页,还有网页聊天室这些。有时候周末她会约我出去玩。她是个很讲究的人,天气炎热加上身体原因,她很爱出汗,身边永远都会带着纸巾或者手帕,轻轻擦掉鼻尖额头的汗珠。她还会化妆,口红,描眉,还给我看她妈妈的眼影盘。98年初二,泰坦尼克号大热。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非常高质量印刷的海报,骑自行车送来我家给我。那天她穿着黑白格子短裤,黄色的无袖紧身小背心,外面套着半透明白色衬衫,一开始她捂着嘴,两眼像弯月一样眯起来。见我走近了,她猛地把手拿开,原来她涂了口红啫喱,淡粉色的很少女。“好看吗?”她问我。

她妈妈跟我回顾了她从旧疾复发到离开在医院里的最后那段日子。“敏敏是一个快乐懂事的娃娃,那么难受的病和治疗过程,她从来不哼哼。抽腹水的时候手紧紧抓着床沿,一声不吭。最后弥留之际用尽力气喊出来家,回家!” 我才意识到在病房里看到的她床下的那个玻璃罐子里的暗黄色液体,是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的。去看望她的那一天,她的眼白和皮肤已经呈蜡黄色,艰难地坐起来,吃了两口爸爸给她煮的米线,她说嘴苦没味,她爸爸转身去给她添了一勺老干妈。在她爸爸转身的这个空档,她还微微笑对我说她觉得拖累父母了。

初二数学课,开始学习证明题。数学老师是年级组长,也是学校的教学标兵,以严厉著称。在有一堂课开始前,她把敏敏的作业本拿来,一页一页翻,边翻边解说,说她白痴,说她连证明题都不会做,证明关系不会写,就用省略号。班上的男生像长颈鹅一样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看清作业本上写的是什么。她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数学老师从讲台一直慢慢走到她的位置,途中走一步就停一次,180度旋转,让整个教室的人都可以看到。“不仅人长得像猪,脑子也是猪脑子”。也就是这个老师,初一入学时整顿风气,要求所有女生一律剪短发,男生留寸头。

体育课对她来说是很大的考验。我们的校服有三套,夏装冬装和体育服,布料都很差。体育衫很透,裤子很短。那时候也没有更衣室也没有运动文胸。要不是上体育课,平时根本不想穿,我们都会先穿着夏装裙子来学校,然后体育课前跑到厕所或是教室后面,先把裤子套上去,再把裙子脱下来。敏敏教我如何把体育衫罩在校服上衣外面,再从手袖一侧脱掉,拿出来。很多青春期女生的技能,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考800米,大部分的同学都考完了开始自由活动,敏敏还在艰难地烈日之下半走半跑,男生们都过来围在一起看她,并不是加油鼓气,而是看freak show.

即便是这样,她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诉苦,她晚上睡觉习惯开灯,说更有安全感。有一次她说:“我洗澡的时候,照镜子,仔细打量一番,光看脸,觉得还挺好看的!”

我们最后一次的合影,除了毕业照,就是在跨校足球赛时我们去观战后和班里男生一起拍的集体照。她一点不怯场,去的时候还特意背了个当年很流行的黑色人造革双肩小皮包。合影时半蹲在最右边,笑得好灿烂,脸颊红扑扑的。

高中她去了一所很普通的中学,我留在了本校的高中部。我们开始通信。她开始住校了,经常在熄灯后打着手电给我写。她的高中实际上离我家很近,有时候都能听到从那边传来的起床号和熄灯号。她跟我说班级文艺汇演,她排演了一个街舞节目,且她还去当了领舞!服装也是她定的。“哎呀,我定的,肯定是为了我自己能穿嘛!” 后来从别人的八卦中传来,某某中学文艺汇演上,有个大胖子竟然去当领舞,还是女生,怪好意思!我没有勇气去让说出这话的人shut up,就如同我没有勇气去夺下数学老师手中的作业本。

跟敏妈妈告别后,我一路骑着车穿梭在椰林道,这条路走了很多次,每次离开知道还有下次相聚。这一次离开,就是永别了。快要到她学校附近的那段路是个大坡,骑得非常费力。我嚎啕大哭拼命蹬,想要赶紧回到家。我知道,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朋友,更是一个战友。我很害怕,她走后,没有人跟我说即使是胖胖的自己照着镜子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好看了。我很难过,她走后,没有人给我打着手电写信介绍我听小众歌手的歌了。她没有因为自己的缺陷或是别人的嘲笑,而停止了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相反,她恣意地用完用尽,发挥到极致地,度过了属于她的十六年人生。从这个角度讲,我还失去了一盏灯。

双眼红肿回到家,发现有客人。那时父母刚离婚不久。家里常来一个男人,母亲在单位里的绯闻对象,对方有家室。每次她都差我去端茶送水且要“嘴甜懂事”说好听的给他听。这样讨得他欢心之后,母亲的胜算就大一些。我还是被要求去拿茶杯,且要问他喝什么茶叶。我拿起杯子,又忍不住开始流泪,我妈很尴尬地对那个人说:“她有个同学死了。”他没有任何反应,哦哦应和了一下,就继续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把茶泡好。拿着茶杯的我,如果是勇敢的那个我,会直接砸过去让他滚蛋,但怯懦的我,把茶杯送到饮水机热水出口下方,按下出水阀。热气升腾起来的那一刻,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痛。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同龄人的死亡。这是个真正意义上能被称之为心碎的一个时刻。如今看来,不得不说,母亲的命运悲剧,也许从这一刻就注定无法挽回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去。她怎么会想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而会把流浪狗捡回家给它涂药煮稀饭的爸爸却被嫌弃为“没本事”而被离婚了。

这个春季的某一天,我在奋力洗手搓泡泡,突然想起敏敏在人间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心里急切地哭泣起来。像是白天不小心被纸划了一道口子,夜晚洗澡时被肥皂水碰到才发现伤口很疼。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十分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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